就在张辰进入郭府大门的同时,房州会馆总店前走来一个外貌略有点邋遢的年轻女子,说邋遢是因为她头发显然已经好几日没洗,发络结成了饼状,面有菜色,身上是一件乡村妇人常穿的那种粗布肥大长裙,将她的身材衬托得十分臃肿,说得再坦率一点,她这身打扮就像一个流落街头的女乞儿。
“这里可是房州会馆,小娘子,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一名伙计捂着鼻子,像是撵苍蝇似的向她挥了挥手。
“我、我不是来吃饭的!”
年轻女子吞吞吐吐道:“我来......找一个人。”
“请问你要找谁?”邹氏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她尽量保持客气,但也不希望这个女乞儿影响房州会馆的生意。
“我找......张辰张官人,请问他在这里吗?”
这个年轻小娘就是逃过锡义山匪军大规模追捕的汤九娘,她不敢走官道,夜行昼伏,翻山越岭,整整用了十二日的时间才走到了东京城。
她已经无处可去,回想起父亲汤焕曾提起过,日后要去东京投奔一位叫张辰的官人,故而她毫不犹豫直奔东京而来,当然,她还有生母改嫁在河北,但她宁愿投靠一位陌生的官人,也不愿意再见到早已伤透她心的母亲。
“你是......”邹氏微微一怔,打量一下汤九娘。
“我......我是他妹妹,叫汤九娘。”汤九娘红透了脸,咬着牙说出了口。
邹氏瞬间有点糊涂了,张辰的父母已经亡故,家中的小妹柳娘才十岁不到,哪里又冒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妹妹?
就在这时,马武的妻子苏氏正在侍女的搀扶下,大着肚子款款走了出来。
马武七日前已经先跟着刘鸿回竹山去了,为了防止再出现上回乱匪破城的悲剧,马武便决定让妻子苏氏留在东京安心生产。
苏氏预计还有一个多月便要生产,今日是特来寻邹氏说些闲话拉拉家常,顺便请教请教育儿经,只见她撞见了门外的一幕,微笑问道:“邹姐姐,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儿?”
邹氏生怕苏氏的肚子生了闪失,赶忙迎上去搀住。
“慢着点儿,慢着点儿!没什么大事,突然来了一位小娘子,道是张辰张官人的妹妹,可她却姓汤,教我好不生疑......”
“姓汤?”苏氏突然怔在了原地,随后不顾身子沉重,快步上前握住汤九娘的手。
“小娘子,敢问汤焕是你什么人?”
“是,汤焕是我父亲......可你是?”汤九娘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苏氏的神色瞬间激动起来,可她上下打量了衣衫褴褛的汤九娘后,却是红了眼眶:“汤娘子怎么变成这个模样,可是遇到了祸事?”
汤九娘虽然和苏氏素不相识,但她心里却莫名涌起了一股暖流,仿佛看到了亲人一般,心中的痛苦顿时涌了上来,眼睛立刻红了,捂着嘴扭过头去,忍不住抽噎起来。
苏氏知道她一定遭遇了不幸,咬住嘴唇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汤娘子,我们去后院,先给你换一身衣服,再帮你洗漱一下。”
在邹氏和伙计们疑惑的目光中,苏氏拉着汤九娘向后院而去。
......
半个时辰后,在房州会馆的一间包房内,汤九娘狼吞虎咽地吃着一碗面片,苏氏见她面有菜色,也不知道她饿了多少日,心中十分同情,小声劝她道:“慢慢吃,别噎着了。”
苏氏在一旁絮絮叨叨的同时,汤九娘已经吃掉一大碗面片,连汤都喝尽了,这才放下碗,一抹嘴道:“不瞒苏阿姊,我已经七日没有吃顿饱饭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汤九娘低下头,红着眼睛道:“父亲死了,被单安那个狗贼害死了,我跳进汉水当中才逃得性命。”
“恩人死了?怎么会这样?”苏氏霎时又红了眼眶。
“单安狗贼派了几千人在均州四处搜捕我,所有的官道都被封锁,我只好在荒野中逃命,饿了挖野菜,困了睡山洞,一路逃来东京城,衣裙都挂破了,这件裙子还是我在一家农舍里偷的。”
“天道轮回,恶人自有天收!”
苏氏也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当初在竹山遭遇的噩梦,忍不住恨恨骂了一句,随后又安慰她道:“放心吧!九娘,既然恩人让你来投奔张官人,以后我们便都是你的家人!我相信张官人一定会帮你报仇的。”
“阿姊,张官人现在在哪里?”
“他现在升官了,当什么御史,等会儿我便带你去他家里。”
汤九娘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后又迟疑问道:“不知那位张官人是否已经成家了?”
“还没有呢!张官人家中只有一位祖父和一个小妹,哦,还有一个在乡里收的义子。”
苏氏又笑道:“你是担心你贸然上门会扰得他家宅不宁么?你且安心,你方才在店门前说了是张官人的妹妹,那你便做他的妹妹又如何?我家郎君和张官人乃至交好友,有我带你去,他必定会认你,没有人会把你赶走。”
汤九娘心中暗暗叫苦一声,什么妹妹不妹妹的,自己方才不过是一时情急,也不知道那位张官人年岁几何,是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不过既然他已经有了义子,看来也应该是和父亲一个岁数,但为何一直没有成家呢?
胡思乱想当中,汤九娘总算吃了一顿饱饭,苏氏温柔地笑道:“九娘走吧!我叫辆牛车,我们一起去张官人家里。”
这时汤九娘忽然想起一事,小声道:“我的兵器还藏在城外呢!我要去取回来。”
“很远吗?”
“不远,就在城外一座寺院外墙下埋着,出了西门就能看见。”
“我知道了,一定是铁佛寺,我陪你去取。”
“不不不,阿姊身子不方便,我自个儿去便好。”
苏氏只好雇了一辆牛车,先让侍女陪着汤九娘向西城外而去,很快取到弓弩后她们又返回城内,接着苏氏陪着汤九娘来到了位于法云寺旁的张辰新宅前。
“到了,就是这里。”
苏氏给了车夫百文钱,在汤九娘的搀扶下向大门走去,此时汤九娘已经洗漱干净,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裙,又吃饱了饭,倒也显得精神抖擞,恢复她从前的俏丽和英姿。
“哟!马家嫂嫂来了。”
管家胡伯连忙迎了出来,他没见过汤九娘,便笑问道:“这位姑娘是......”
“这是我和我郎君的义妹,也是张官人的妹妹,刚到东京城来,胡伯叫她九娘就是了。”
“哦哦,九娘,快请进!”
胡伯虽然是云里雾里,但还是很热情地请她们进了院子,苏氏带着汤九娘向后院走去,她见左右无人,这才低声道:“张官人可不是一般人,如今二十岁不到却已经做到了侍御史,是一位绝顶聪慧之人,同时也是一位心怀正义之人,我相信他必定有办法帮你的。”
二十岁不到?汤九娘差点惊了个踉跄,但心中却架不住浓烈的好奇感,虽然他不知道侍御史是个什么样的职位,但光听苏氏的描述便能推测这位张官人一定不同凡响,也难怪父亲会如此看重他。
她们走进了内宅,只见前面走来一名身形略微佝偻的老者,他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嘴角则挂着一丝和煦的微笑,让人感到温暖而亲切,在老者身旁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半大的孩子。
“这位小娘子是?”张仲方拄着拐杖走过来笑问道。
“张翁,她叫汤九娘,是我和郎君的恩人汤焕之女,张官人应该和你说过的,不知可否还记得?”
张仲方拧眉略一思索,顿时想起来了,三郎仿佛是给自己说过,竹山县遭难时马武夫妇险些被害,多亏一个叫汤焕的匪军头领仗义出手,苏氏才免遭贼人玷污,张辰也得以将马武从刑场上救出来。
“我想起来了。”
张仲方热情地招了招手道:“马家娘子,九娘,我们快去屋里说话去。”
身后的柳娘和虎子也好奇地向汤九娘眨眨眼,汤九娘心中一阵温暖,她如今虽然非常敏感,但她却能体会到这一家人的真诚。
她们进了房间坐下,张仲方亲自给她们点了茶,和蔼地笑道:“我家三郎曾给我说起过你父亲,说他抱打不平,严惩奸恶,虽身陷匪军,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汤九娘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多谢老员外赞誉,但在官府眼里,我们也不过是乱匪罢了。”
张仲方笑着摇摇头,接着又道:“我近日听周博说,锡义山好汉好像又被官府招安了。”
汤九娘突然咬紧银牙道:“不是招安,是投降官府了!我父亲和付伯父不肯投降,结果被单安狗贼害死了,我也差点死在他的手上,这个血海深仇我非报不可!”
“唉!世事无常,还请小娘子节哀!不妨先住下来,报仇之事待三郎回家后,我相信他会替你做主。”
见汤九娘情绪不好,说罢张仲方便站起身来,让胡伯安排侍女去收拾院子。
苏氏拉着汤九娘的手道:“九娘,明日我们一起去隔壁的法云寺上香,我想祭一祭恩人的在天之灵。”
汤九娘心中感激万分,连忙起身行礼:“多谢阿姊!”
......
入夜,张辰返回了府宅,他从牛车里出来,胡伯便笑着迎了上来:“东家回来了。”
“今日酒有点喝多了,李俊他们回来没有?”
“他们也刚回来,回屋睡觉了,对了,东家的妹妹今日来东京了。”
“我的妹妹?柳娘不是一直在么?”张辰有点糊涂了。
“是马家嫂嫂陪她来的,这位小娘姓汤,好像叫汤九娘,是从均州来的。”
张辰愣在原地,没过多久顿时惊呼一声,拔腿就向后宅奔去。
均州,姓汤,难道是汤焕有关系?其实这一阵儿他心中便很担心汤焕的处境,朝廷招安锡义山匪军的名单两日前公布了,但他没有看见汤焕的名字,又不好细问,着实让他的心悬在空中。
张辰奔进后院,急问道:“那位汤家小娘在哪里?”
“可是张官人,我在这里!”
汤九娘从房间里奔出来,就像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竟径直跪倒在素未谋面的张辰面前,失声痛哭起来。
“张官人,我父亲他......被单安狗贼害死了。”
“啊!怎么会......”
“父亲和付伯父不肯投降朝廷,被单安骗去商议军务,结果单安设了埋伏,他们两人被......被......”
汤九娘说不下去,再一次呜咽大哭起来。
张辰想起汤焕曾经对马武夫妇的恩情,他心中恨极,咬紧牙关搀起汤九娘道:“九娘,这个仇我们记在心中,你放心,我们迟早杀了单安那个狗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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