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大堂内,积尘颇多。天色渐晚,亮着一盏豆大的油灯。
灯火晃晃悠悠,拉长屋内人影。
老侯爷的一句话险些叫苏檀语塞,含光剑和剑谱确实是沈修妄赠她的。
但若是承认了亲传,又似乎不止承认了剑术方面。
还有旁的。
奈何碍于老侯爷的法眼,苏檀不敢隐瞒,只得硬着头皮点头:“是,沈大人不吝赐教。”
“妄儿那小子可不是不吝赐教之人,素日对姑娘家傲得很。”老侯爷意有所指。
他那宝贝孙子是何秉性,他最清楚不过。
此生还能有一个叫他牵肠挂肚、用尽心思的人,当真祖坟冒青烟了。
苏檀下意识收紧指尖,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这话。
却听得老侯爷又问:“苏姑娘懂医?”
苏檀颔首:“是,晚辈略懂。”
沈继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向她的目光又多两分赞赏。
那就是了,岂止略懂,她可是立下一桩顶天的大功。
魏知府坐在一旁满头雾水,这两人,早就认识?
沈继阊神色微凝,转头对魏知府说道:“魏大人,待会收拾完战场,立刻召集各营领头人议事布防,今夜定然还有一场恶战。”
“下官明白。”
沈继阊抹了一把桌上的积尘,问道:“城中百姓都撤离了,现下安全否?”
“百姓皆已撤离,此刻在鸡鸣山上,有住处有米粮。”
魏知府满眼感激看向苏檀,“多亏了苏小姐提早筹谋。”
沈继阊满意点头,亦是看向苏檀:“苏姑娘懂大局,能成事,青州此次遇袭,你提前预警功不可没。”
老侯爷一生阅人无数,慧眼识珠,对这位内定“孙媳”很是满意。
那“贼小子”,果真有眼光。
苏檀谦逊回话:“晚辈不敢,如今青州情势危急,还是要仰赖将兵们。”
闻言,魏知府忍不住沉沉叹气。
城门的火刚刚扑灭,残存的浓烟渐渐融入暮色。
前途未明。
沈老侯爷眸色深深:“北境大捷,希望妄儿早日回程来援。”
一万援军在东夷大军面前,只是杯水车薪,他只能尽力拖延。
听到北境大捷,苏檀心头松动,如释重负。
沈修妄胜了。
这是近日以来,唯一一桩让她感到欣喜的事情。
恰好柳通判进来有事禀报,向老侯爷见过礼,柳通判对魏知府说道:“大人,方才一战不少士兵的甲衣都破了,需要向您取钥匙开库发新的。”
魏知府将府库钥匙递给他,苏檀适时说道:“魏大人,能否也发一套甲衣给我和灵韵。”
闻言,魏知府犹豫,倒不是发不发甲衣的问题,他知道苏檀经此一战不会只留守后方。
奈何前线交战太过危险,若苏小姐有个好歹,没法向沈国公交代是一回事,他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
魏宏只得婉拒:“苏小姐,沈老侯爷也在这儿,您就别让我难做了……沈国公他……”
虽然欲言又止,但聪明人都能听出他话音里的意思。
苏檀还想要再说服他,沈老侯爷却先开口了。
“魏大人,女子并非只能深闺绣花鸟,苏姑娘巾帼不让须眉,此志难能可贵。”
没想到老侯爷会发话,魏宏愣怔一瞬,连连点头:“是,沈老说的极是,是下官愚昧了。”
苏檀莞尔,沈老侯爷果真非俗人。
认可女子的多样,尊重女子的抱负,一如数年前栖禅寺中菩提树下告诉她:众生平等,不在身份贵贱,而在本心。
她起身致谢告退:“那晚辈便跟着柳通判去取甲衣,随后去往伤兵营,不打扰老侯爷和魏大人议事。”
沈继阊微微颔首,目送她退出去。
五年前栖禅寺中见过一面,那时便知此女子非池中之物,从前做妄儿屋里的婢女,真是浪费了她的聪慧妥帖识大体。
府衙议事堂的灯火亮了整夜,后半夜三更天,东夷又发动一轮进攻。
老侯爷领兵多年,料兵如神,并未让东夷讨到好处,城外提前设两队伏兵,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歼灭攻城敌军过半。
一时间,青州城内的伤兵营,人数又增加不少。
苏檀忙着救治伤兵,整夜没合眼,天亮后才被强行换下去,最后靠在摆满药材的营帐里昏昏睡着。
勉强补了一个时辰的觉,又被开战的鼓声吵醒,打起精神,拖着疲乏不堪的身子去往城楼应战救人。
如此重复三日。
长久围困与防守,不仅消耗大量物资,更消磨着所有人的意志和希望。
身边并肩作战的好友、兄弟,上一刻还能相视一眼,下一瞬就天人永隔。
生死,是每个人每日睁开眼,都要面对的惨痛现实。
东夷轮番攻势之下,青州守城兵的数量锐减不到一半,东夷十万精锐汹涌来袭,不出半日定然城破。
再无拖延可能,沈继阊决意背水一战,亲自领兵趁夜突袭敌方粮草营。
若无粮草补给,大军必将受挫。
星夜之下,黎明尚未破晓时分,轻骑长队从蜿蜒小道向敌阵包抄而去。
苏檀和剩余的守城兵留守城楼,止战的时候,能靠着城墙边闭目养神一会儿亦是奢侈。
三班哨兵轮流站岗,旁的人手里握着刀剑,席地而坐,或是撑着刀柄,或者互相倚着彼此的肩头,稍作休整。
城墙的火把熊熊燃烧,火苗荧荧燎起,干柴噼啪作响。
今时秋夜,比往年更凉些。
苏檀亦是席地而坐,背脊靠着城墙青砖,她盯着面前跳跃的火苗隐隐出神,静守片刻宁静。
左肩忽的一沉,她侧眸看去,只见灵韵紧闭双眼靠着她,满脸疲惫,似乎沉沉入睡。
苏檀往那边挪了挪,好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连日顽抗,其实她也很疲累,奈何身子很累,头脑却越累越清醒,毫无睡意。
若今夜不能捣毁敌方的粮草营,明日青州城就再也无力支撑下去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两三颗星子黯淡无光,月亮藏在云层后面,辨不清圆缺。
苏檀浅浅叹出一口气,低头,面前突然出现一串草编蚂蚱。
“苏小姐,别泄气,俺师傅说了咱们这串蚂蚱一定吉人有天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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