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途中,压抑了大半日的雨总算噼里啪啦往下掉。
春雨湿冷,又是行于晚间山路,车舆内虽无风,到底比白日凉意更甚。
苏檀与沈修妄相邻而坐,车舆内再无旁人,姑娘这才反应过来。
方才说甚向官府详述那日事情经过,明显沈修妄框她来着,只是想邀她同乘。
遂不悦抬眸看向他,语气里含着好整以暇的意味:“沈大人,您方才说的话可比现下这浮丘山的山道还要绕。”
“我现下该向哪位官差详述案情?”
听出姑娘话语里的促狭意思,沈修妄唇角上扬,从厢轿隔屉中取出一件上好的天青色绸料披风。
指尖一抖,展开,倾身上前为她披上。
“山间寒凉,你身子弱别冻着。”
柔软披风裹在肩头,衬得姑娘一张小脸愈发白皙娇美。
沈修妄垂眸,有条不紊为她系细带,轻声道:“没骗你,当真是关于那日的卷宗要给你看。”
有了披风的包裹,苏檀感觉身子暖了不少,抬头看向他。
他为她系细带的神情极为专注,修长手指灵活翻动,不消片刻,一枚考究的双联结便打好了。
素来挑剔之人,哪怕只是一个衣结也要好生整理妥当。
末了,沈修妄唇角漾开笑纹,满意打量:“好了,檀儿穿什么都美。”
这人,现下说话好生腻歪。
苏檀垂眼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问:“大人方才不是说要有卷宗给我看么?”
“嗯。”沈修妄敛起神色,拿过一旁的文书递给她。
“那日同你交手的蒙面人已死,不过事后头颅似乎被黑熊咬掉了,官兵后来赶到只收殓了一具无头尸。”
苏檀接过卷宗,仔细翻看。
那蒙面人被沈修妄当胸一剑刺中,位置在心口处,定然没有活路。
至于被黑熊咬掉头颅,也有可能。
只是这样一来,无法判断他究竟是何人。
卷宗上详述了囊袋之中的物件,皆是青州城内各处布防图,还有各大江湖帮派的盘踞之所。
苏檀眉心一跳,若是这些东西当日被东夷人拿走,定然会危及青州。
沈修妄抬手捏了一下眉心,开口道:“两国之间常派细作互相刺探实属常事,但经此一事不得不防,青州军营必将戍卫。”
苏檀合上卷宗,默然颔首。
防敌之心必然要有,沈修妄顾虑得不错,幸好他们已然确定好地形,城内亦有屯兵,卫营转眼便可戍立。
她转念又想,说来也奇怪,那蒙面人当初交手时曾紧盯着她的青霜剑,似乎认识。
若能查出那人是谁,也许可顺藤摸瓜找出其他潜藏于青州城内的细作。
车外雷声轰隆隆,大雨瓢泼,两人相邻而坐,望着车内烛火一时无话。
抵达城内青云坊,车舆特意先停在苏宅前,早有奴仆撑着伞候在门外。
苏檀同沈修妄拜别,先行下车,秋嬷嬷和婢女灵韵撑着伞双双迎上来。
老林亦是眼睛红彤彤的佝偻着腰站在一旁,这十几日,宅子里上下众人愁眉苦脸,吃睡难安,总算将小姐平安盼回来了。
沈修妄面含微笑,看着姑娘被一大帮人前簇后拥迎进大宅内,心头逐渐安稳。
回到沈宅之后,他脸色渐沉,接过手下递来的密信,径直往书房而去。
长风和远泾两人急急跟上,轮番开口汇报。
“公子,此信是五日前收到的,乔相亲笔。”
“京中暗线也发来消息,陛下派于尽良领兵前往青州。”
“按日子算,他就快到了。”
“还有一封信,是老侯爷寄来的,与乔相的信件同日抵达。”
方才人多口杂,长风和远泾知道事关重大没敢说,现下回到沈宅,脸上爬满忧虑之色。
沈修妄推门而入,依次拆开密信垂眸扫视,待看完祖父所书内容,心如擂鼓,震动不安,许久才平复下来。
再看过乔煜所书,他的眸色愈发幽深。
沈修妄捏着密信缓缓坐下,背脊靠着太师椅背,指尖轻轻摩挲片刻,若有所思。
不出所料,京城那位果真坐不住了。将奏章提送上去的那一日,他虽怀有希冀,但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现下,也许还会更坏。
沈修妄眉头渐凝,抬眸看向他二人,问道:“前线与南梁、北漠的战况如何?”
长风思索一瞬,恭声回答:“卫荀将军与南梁交战于长平关,连夺三座城池,奉陛下命令还在南上。”
“孙彧将军与北漠交战于赤城,前日最新捷报,已然拿下。”
两地皆是捷报,难怪陛下乘胜追击之心如此强烈,一点悖逆之语都听不得。
沈修妄指尖轻叩桌案。
南梁尚文,敌不过卫将军尚且有几分道理。
北漠尚武,将兵向来凶悍,赤城乃北漠要塞,如此轻易就被孙彧拿下,是否有诈。
沈修妄眨了一下眼睛,指尖停住。
心头陡然升起强烈的不安。
须臾后,他落定主意,铺纸提笔伏案写信。
帘外雨潺潺,骤风不减,电闪雷鸣。
廊外芭蕉迎风倒伏,红瘦绿残。
屋内,案前烛火晃了一下,沈修妄搁笔将密信递给远泾,吩咐道:
“速速秘密送至乔相府中,他看过后若同意便无需回信,若不同意则原封退回。”
“是。”
远泾不敢耽搁,将信揣入怀中,即刻出门。
沈修妄坐于原位垂眸深思许久,片刻后轻轻呼出一口气,看向长风问道:“含光改铸可曾完成?”
“前日刚取回,属下去拿。”
长风走近内室宝阁柜前,推开柜门,从里头取出一个长匣子,恭敬奉给主子。
沈修妄接过,推开匣盖。
一柄纤细秀气的长剑映入眼帘,剑锋凛凛。旁边还摆着一柄锐利的匕首,材质相同。
显然,潇九精简取材,化一为二。
他握起剑柄掂了掂轻重,而后满意点头,将其放回匣中。
长风看向自家公子欲言又止,忍不住开口问道:“主子,于尽良不日即将带兵抵达青州,届时您该如何应对……”
于尽良不过是个将军,在一品镇国公面前显然不够看,但他此行奉的是圣命,不得不防。
沈修妄轻轻抚着木匣子,长睫低垂,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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