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时节,雨纷纷而下。
尉迟忠看着近在眼前的城都,眼中充满了雀跃与期待。
大军缓缓前进,旌旗漫天飞舞。
“去吧。”
尉迟将军拍了拍尉迟忠的肩膀,看着儿子按耐不住的心情,嫌弃的让他离开。
而尉迟忠一点也没察觉到来自父亲的嫌弃,他听见这话,一脸惊喜的看了尉迟将军一眼,立刻扬起了马鞭,挥动的马鞭在空中炸响,引的马儿嘶鸣一声,往前跑去。
少年人的迫不及待,让人忍不住唇角扬笑。
一路马蹄声声。
很快尉迟忠就到了城门口。
他望着高大的城门,唇角根本压不住,咧出灿烂的笑来。
他翻身下马,牵着马,走进城中。
城中与他离开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这路上的人都满脸严肃,有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尉迟忠迷茫的环视着周边的百姓,眼中疑惑越加深重。
按照从前,大军回朝,百姓一定是兴高采烈的相迎。
可如今……
怎么有种沉重之感。
“该死的楚国!”
“无耻之徒,欺我东夏贫弱!!竟如此侮辱我等!”
周围百姓的窃窃私语,他们的表情狰狞愤怒,让尉迟忠越听越不对劲。
尉迟忠抿着唇,停下脚步,他的心中不知为何涌上了不安。
各国突然退兵,本就让他感到十分不安。但圣旨已下,大军必定要班师回朝。
尉迟忠牵着马,靠近说话的百姓。
“你们……在说什么?楚国怎么了?!他们做了什么?!!”
尉迟忠突然的发言,吓了这群老百姓一跳,他们脸上的愤怒化作些许的惊恐,又在看清楚说话的人是谁之后,变成了喜悦。
他们就像是突然有了靠山,有人撑腰一般,纷纷朝着尉迟忠告状。
“少将军!!你回来了!!尉迟将军与大军是在城外吗?!”
“都怪无耻楚国,竟然害的我们忘了迎接将军。”
“少将军啊!你是不知道!那楚国的二皇子有多可恶!他竟然在宴席之上,公然向陛下要求!让十六皇子嫁给他!”
“我们的堂堂皇子,要嫁给同是男人的楚国二皇子!他们楚国简直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要拿这种事侮辱我们!!”
“就是就是!!”
“太侮辱人了!!”
尉迟忠听着百姓们七嘴八舌的讲的话,只觉得脑袋一蒙,什么也听不清了。他们的声音,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尉迟忠踉跄的退后了一步,眼睛一下子红了,他愤怒的揪着说话的百姓,问:“你说楚国二皇子公然向陛下要求将十六皇子嫁给他?!!”
“是…是啊……”被揪住领子的百姓有些慌张的看着尉迟忠,语气都有点结巴。
“不……不可能!!”尉迟忠红着眼,低声的连连否认,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抬眸用充血的眼盯着被他揪住的老百姓——
“陛下……答应了……吗?”
尉迟忠的语气含着痛苦,和绝望,本是一句问话,却被他讲成了肯定句。
或许在他心里,他已经认定了,陛下答应了这件事。
不然为什么边关无战火,各国皆退兵。
尉迟忠失魂落魄的松开了抓着百姓衣领的手。
他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心头如这云一般,阴沉晦暗下着潮湿冰冷的雨。
尉迟忠满心的雀跃,在此刻都烟消云散。他落魄的走在城都街头的雨中,牵着马,往十六皇子府中走去。
在他的身后,有百姓问:“少将军,我们胜利了吗?”
“胜利了就能将无耻楚国使臣都赶出东夏!让他们再也不准来!!”
尉迟忠听着这话,顿住了身形。
他仰头看着天空,任雨打在他的身上。他在心中想:胜利了吗?各国退兵,东夏国没有陷入战火,百姓依旧安居乐业。
这样应该算胜利了吧。
可他输了。
这一场对弈,他输了心上人。
这场战争的胜利,是心上人换来的!是他的小皇子换来的!
尉迟忠眨了眨眼,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从他眼角滑落。
他翻身上马,第一次不顾城中百姓的安危,驾马在街道上飞驰。
他是尉迟一族的少将军,他是名震天下的少将军!他会将敌人都挡在边关之外,他不会让战火在东夏境内燃烧。
他会守护这片土地,所以——
不要答应!
林殊!不要答应!!
只要他有一丝不愿意,他愿成为他手中的利剑,与天下抗衡,哪怕遍体鳞伤,哪怕尸骨无存……
他的小皇子,应该无忧无虑才行。
尉迟忠骑着马往十六皇子府而去,马儿的脚步很快,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皇子府门口。
尉迟忠翻身下马,往前走了几步,他站在府门口,深吸了一口气,雨水不断的从发丝间滑落,沿着脸部轮廓,滴落在地。
“叩叩叩”
尉迟忠握着门上的铺首,轻轻的敲了三下。
很快,门就被打开了。
“少将军,你回来了?!”看门的阍者一脸惊喜的看着尉迟忠,“快进府里换身衣裳吧,殿下正在书房中,看到少将军一定很高兴!”
尉迟忠冲着阍者点了点头,快速走进皇子府。
他心思急切,连衣服也不换,就朝着书房而去。
皇子府处处是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绕过一树又一树的花开,穿过一个个廊桥与穿堂,他终于看到了那间熟悉的书房。
尉迟忠沉默的站在门口,缓缓抬手轻敲门扉。
“叩叩叩”
他的心热切又忐忑,慌乱中带着决绝。
少年人做事,哪管什么顾前顾后,只要他的小皇子不乐意,他就和他一起,对抗全天下。
他不是一个好将军,他守护东夏,仅仅是因为,这里有他的小皇子。
他不是尉迟一族的好儿孙,他不顾族人,只想成为小皇子手中的利剑。
“进来。”
林殊清朗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尉迟忠推开了门,看向书房。
林殊穿着一身青裳,衣裳绣着四爪游龙。他的身上披着一件墨绿色青莲纹的大氅,衬着他面如冠玉,郎艳独绝。
“伯谦?!你回来了!!”林殊惊喜的起身,看向门外的尉迟忠。
待看到他身上滴水的衣服时,快步走到他身前,解下大氅披在尉迟忠的身上。
尉迟忠贪婪的看着林殊,任由他给他披上大氅,又带他进入书房,再看他冲着门外的侍女吩咐送一碗驱寒的姜汤。
看着他为他忙前忙后的样子,笑容压都压不住,身体跟着林殊的走动,不停的转着方向,目光也直勾勾的盯着,一秒不落。
若是他的身后有一条尾巴,一定摇的特别欢。
林殊一回头,就看见尉迟忠眼巴巴的看着他,全身淋湿的模样,看着有几分让人心软。
“怎么冒着雨来找我?”林殊挑起了话题,坐在尉迟忠的对面。
尉迟忠听见这话,笑容落了下去,抿着唇执拗的盯着林殊。
过了一会才说:“小殊,我们一起离开吧!离开东夏国,离开楚国……天下之大,总有一个地方,是他们找不到的。”
林殊看着尉迟忠,脸上的喜悦在一瞬间散去。
他望着尉迟忠的眼眸浸了水一般,带着一丝委屈,但又故作坚强。
“你……知道了?”林殊轻声的问。
“嗯。”尉迟忠沉默的回答了一声,双手紧紧的握紧衣角。
“小殊,只要你不愿意,我就带你走!”
林殊看着坚定站在他这边的友人,鼻尖突然泛酸,眼眸红了,浅浅隆起的眉头如美人蹙颦,惹人怜。
尉迟忠望着这副的林殊,心口止不住的疼。
他的小皇子从来都是笑容灿烂,无忧无虑,一身文雅才华,如明月一般。
可这短短一年,他的小皇子再不复当初的天真与快乐。
“走?我走不了了。”林殊起身推开窗,抬头看着被四周高墙围住的天空。
“从小我享尽了荣华,如今到了我要承担责任的时候。”
“伯谦,我已经走不了了。我被困在这东夏国里,逃不出去。”
尉迟忠噌的站了起来,走到林殊的身边,双手搭在林殊的肩膀,一脸认真的看着他。
“只要你不愿意,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你要放弃肩上的责任,放弃家族,不顾这一国百姓的安危吗?”林殊望着尉迟忠,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
林殊的问话,让尉迟忠沉默了下来。
半晌,他哑着声音说——
“我可以。”
林殊愣愣的看着尉迟忠,突然笑了,眼泪在他弯起眼睛时,掉了下来。
“这样就可以了。”林殊说,“原来……被人坚定的选择是这样的感觉。”
林殊笑着落着眼泪,内心的忿忿在这一刻都释然。
曾有人坚定不移,不顾一切的选择他,这样就够了。
他们不过是被命运裹挟,身不由己的人罢了。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世间没有双全法。
既负如来也负卿。
“伯谦,如果我真的答应你,和你一起离开东夏国,流浪天涯。我怕你和我一生都困在愧疚里,无法释怀。”
林殊看着尉迟忠,声音哽咽,但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他望着他的友人,觉得此生没有白白度过。
“我不会……”尉迟忠抿着唇,垂着眼不看他,却还倔强的不肯低头。
“楚国强大,各国对东夏虎视眈眈。我们离开那日,或许就是……战争开始之时。尉迟一族会因为你……而被问责。而我……要让整个东夏为我的任性陪葬。”
“那些无辜的百姓痛苦的哀嚎,会化作铁链,将我锁在地狱里。”
林殊望向远处,那一栋栋的屋子,在他的眼中出现。
“这样的自由……没有任何意义。”林殊垂眸轻声说,哭过的眼尾染上了红,鼻尖也泛着红,看着可怜又让人怜惜。
林殊的话压的尉迟忠喘不过气。
当血淋淋的现实残酷的摆在眼前时,少年人的一腔孤勇都成了苍白可笑的笑话。
“殿下……许久不见,你长大了很多。”尉迟忠朝着林殊扯了扯嘴角,试图说句打趣的话,可他眼中也尽是眼泪,语气也满是哽咽。
“东夏国的少将军……你也成长了很多。”林殊侧头不看尉迟忠,只盯着窗外风景瞧,他侧过脸的脸上,眼泪不停的往下掉,满脸委屈又倔强。
“一年时间,你就声名鹊起,名震天下,前途无量。”
尉迟忠看着背对着他的小皇子,抹了一把脸,将眼泪都擦去。
他小心翼翼的拽着林殊的衣角,一句不吭。
衣服上传来的动静让林殊眼泪掉的更凶。
须知少年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他也曾有过凌云志,如今他要失约了。
他的少将军前途无量。
而他……呵。
林殊抬手飞快的抹去眼泪,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转身看向尉迟忠,嘴角轻扬,装作轻松的模样说——
“以后,这东夏国就交给你了!”
林殊的这句话,让尉迟忠绷不住情绪。
他像是幼时,他带着他的小皇子走街闯巷,哪儿热闹往哪去,哪有不平事,那就有他们。
当他们第一次遇上不平事时,他的小皇子说:“以后我守国家,你守边疆,我们一起保护东夏。”
现在……就剩他了。
“不准哭!你可是要当战神的人!”
林殊凶巴巴的擦去尉迟忠脸上的眼泪,红着眼,推搡着尉迟忠离开。
“行了行了,你该走了!淋了雨,记得回家洗个热水澡,可别染上了风寒。”
林殊说着,拉开了门。正巧门外的侍女端来了姜汤,他一把将姜汤递到尉迟忠嘴边急急忙忙的灌下去。
趁着尉迟忠发懵的时候,连拖带拽的将人推出屋外,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你快回去吧!”
林殊压下哭腔,装作若无其事的说。
尉迟忠一动不动的站在书房门口,一句话也不说。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命运像翻越不过的大山,一切都像是宿命。
林殊缓缓蹲下身,双手搂抱住自己。
眼泪肆无忌惮的往下流。
他一声不吭,将哭声都咽回肚子里。
“尉迟忠……明日不要来送我。”林殊将头埋进胳膊间,闷声说。
屋外站着板直的尉迟忠看着书房门,低声的说说了一句:
“好。”
连绵的春雨无情的从天空洒落,带着冰冷的冷意随风落入门庭下。
尉迟忠解下墨绿色的大氅抱在怀中,用身体遮住雨水。
可雨太多了,让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边关晒成古铜色的肌肤,此刻透着几分苍白。
公元16年。
春中旬。
东夏国十六皇子殊嫁给楚国二皇子温信修。
两国缔结良缘。
同日,东夏国尉迟一族少将军自请镇守边关。
长街十里,一边红妆出嫁,一边肃杀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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