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暗卫换岗。
林擎瞥向墙头,那人身法很快,武力远在他之上。
树梢晃动,李凤鸾浑身冰凉,胸腔内的酸涩像决堤洪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垂眸,匆匆落下一子,执棋的手压不住的轻颤。
长睫掩不住的红眸,紧紧咬着的下唇,她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他最擅长的审问手法,便是观相。
他笑道:“公主,乱下,会输。”
她拿起一子,迟迟不落,一片绿叶落在棋盘上,是她该落子之处。
林擎伸出两指,夹起叶片,李凤鸾抬眸看他,手中的棋子掉落在棋盘上。
他挥臂一甩,李凤鸾一惊,猛地站起身,她沉声喝道:“林擎!”
绿叶重回树梢之间,被人轻轻一弹,又缓缓落下。
陈鸣和翻身落地,正好接住那片叶子。
那一瞬,李凤鸾只觉得一阵轰鸣,仿佛有什么炸了开,脱口而出,“你不要命了。”
他淡淡看向林擎,“谈谈?”
林擎了然,浅笑道:“好。”
陈鸣和皱眉看向李凤鸾,抬手擦去她面上泪水,“哭什么,男人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在树梢之上,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里,若是他不出现,真不知道她要如何收场。
林擎先出了院子,陈鸣和轻声道:“与他下棋就哭成这样,日后还怎么在人前做戏。”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面上泪水落在他指尖。
温热的指肚擦去泪珠,他无奈叹息一声,哄道:“我来解决,你乖乖等着。”
陈鸣和知道赐婚一事,并不意外,皇帝这局棋比他预想的要复杂,怕是婚事是假,设局是真。
他朝连廊处的林擎走去,大马金刀的坐在横栏上,手肘撑在踩着横栏的腿上,此处刚好能看到站在门洞处的李凤鸾。
林擎出声道:“望山遇刺,是你的救得她?”
“不全是。”
他目光柔和的看向远处的她,林擎知他未撒谎。
林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确实生得极美,她所在之处甚至像是虚构的幻境。片刻后,他收回视线,摇头道:“抗旨,可是诛九族的罪,值得吗?”
陈鸣和的目光落在林擎身上,“九族?”
他静默一瞬,“江北陈氏,何来九族?”
许是他太平静了,林擎带着笑意怔住,缓了片刻,才露出震惊之色,“江北……陈氏?”
他迟疑问道:“你是……陈守诚的儿子……”
许久没人提起这个名字,但是他们从未忘记守了大卫江山十几年的不败之将——陈守诚。
林擎转头望向李凤鸾,又不可置信的看向陈鸣和,“她是你杀父仇人的女儿……”
闻言,他却笑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不该承受这些名头,她只是她。”
他家破那年,她甚至都还未出生。
她字还未认全的时候,便查了那年的卷宗,甚至还认真做了摘录,想找出自己父亲行凶的证据。
这些指摘,又怎么能落在她头上。
陈鸣和正声道:“她并不知情,她若是知晓此事,怕是想不开。”
毕竟,当年陆氏灭门之事,她至今都未释怀,始终觉得自己亏欠了陆峥。若是她知晓他是陈氏后人,以她今日敢去抗旨退婚的架势,她怕是真的敢提刀反了。
林擎只觉得他疯了,放声问道:“你为何敢告知我,若是我泄密,依陛下性情,你必死无疑。”
陈鸣和看了一眼那边揪着袖口的李凤鸾,垂首笑着道:“你不会,何况那位早就知晓了。”
他继续说道:“先是胡氏同李承衍联姻,又将李承德记在她名下,幼时相依为命的姐弟有了罅隙。李承业秽乱宫闱,又怎能瞒得过皇帝的耳目。”
“推到台前的靶子必定要死,便只剩下两个皇子了。”
“皇帝此时赐婚,不过是想看戏罢了。”
林擎握着绣春刀的手心,尽是冷汗。
陈鸣和平静的说道:“皇帝想逼她反。”
林擎眉头紧锁,他说得对,又不对,好像少了什么关键之处,“为何?陛下正值壮年,却设计挑起皇子内斗,自相残杀,迫使一个公主造反。”
“兴许,是为了一个女人。”
若是皇帝爱过谁,林擎绝对不信,越是与权势相关的婚姻,越不可能生出情爱。他抄过的大臣家又何在少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那些政治联姻到头来都做不到好聚好散,更何况是手段狠辣的帝王。
一朝得势,兔死狗烹。
两位皇后都不得善终,最受宠的皇贵妃,她唯一的儿子却是要被他牺牲的棋子,这样的人,当真会爱上谁吗?
陈鸣和知道林擎在怀疑什么,他隐瞒了一些事情,事关李凤鸾的身世,他不能说。
“帝王心,远比你想象中更狠毒。”
林擎握着绣春刀的手收紧,“你是来报仇的?”
他十分坦然,“不是,我为了李凤鸾而来。所以,我也只想带她走,别的事,与我无关。”
林擎皱眉道:“陈氏一族,先皇亲赐异姓王,世代功勋,满门被灭,你空有一身好功夫,却被困在皇城之中,你为何不想报仇?”
他不解,“一个女人,当真值得吗?亲人枉死,家族荣耀,男儿血性,当真都比不得一个女人吗?”
林擎承认以李凤鸾的姿色,说一句惊为天人也不为过,可是他生来是陈氏血脉,怎能困在一方天地之中,沉溺美色,耽于情爱,他不该。
陈鸣和摸向腰间的匕首,此举让远处的李凤鸾心都提在嗓子眼了,见男人只是在把玩,才放下心来。
“你以为陈氏守的是什么?你以为她在干什么?”
“泸州洪涝,晋阳大旱,大半的救济粮出自叶家私产,按土地面积大幅增收赋税的奏章是她拟的,一个未见过天地的公主,却知晓富商囤地苦贫农的道理,你猜她看过多少书,才能得见这方寸之外的天地。”
“皇帝暴毙,大卫必乱。”
“外敌蠢蠢欲动,财政赤字,拿什么打仗?”
“在她眼中,瞧得从来不是什么皇位,亦非恩怨情仇,不过是想让大卫的子民都能吃上一顿饱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声吐出,“一场大火,又如何能困得住他……”
他亲眼见他的父亲走向火海,那时他不懂,如今他懂了。
他笑了,像是自嘲,“也是为了一个女人。你口中的一个女人,于你而言,无关轻重,于我们而言,可以拿命换她一个自由。”
林擎再没有方才谴责时的义愤填膺,他甚至都比不得一个深宫女子的眼界,又何来的立场指责什么。
诏狱的严刑下,连亲情都能抹杀,他不懂,这世间有什么情能让人心甘情愿献出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