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又下了好一阵子的雪,直到三月初五,大雪才真正结束。
算上入秋时那场没来由的雪,这场雪恐有半年之久,是真正意义上的天灾,许多地方盛传着这是天神震怒,降罪人间的征兆。
三月初五,訾妃站在大理寺庭院里看天空,自言自语:“这雪终是停了。”
卧雪还在忙着煎药,只有阿狸陪在她身边,阿狸泄气:“这雪断断续续地下了这么久,指不定能再下呢。”
“不会了。”
“娘娘怎么知道?”
“今日是本宫最后一次问诊,今日过后,我们回宫吧。”
“诺,奴婢这就去收拾东西。”
地上的积雪很厚,足有几米深,人要是跳进去,能砸出好大的窟窿。
外面小孩正在打雪仗,嬉笑吵闹着,并不知道这场灾祸造成数以万计的人死去,他们天真地玩着雪,仿佛雪是这世上最好玩的玩具。
卧雪匆匆忙忙地过来,将声音压得很低:“圣女,出事了。”
“怎么了?”
“太子殿下的乳母死了。”
訾妃转头,面露困惑:“怎么死的?”
“据说是突发恶疾。”
“太子一向看重这个乳母,他怎么样了?”
“不清楚,东宫被围得密密麻麻的,咱们很难探听到消息。”
“我隐约记得他那个乳母身体还不错。”
“你说会不会是陛下?”
“不会,除非他疯了,杀了太子的乳母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万一陛下想要的是太子的命呢?”
“虎毒不食……”訾妃停顿,“算了,我们先回宫,静观其变。”
临走时,没心没肺的陶牛牛偶然从旁人口中得知,他一直叫的姐姐竟是当今訾妃娘娘,少年人仿佛疯了般冲进来,大吼:“姐姐,你真的是訾妃娘娘?”
宫人拉开陶牛牛,呵斥:“放肆!胆敢对娘娘不敬!”
陶牛牛不管不顾:“他们告诉我訾妃娘娘的女儿身故了,是谁?”
城中百姓大多知道她这位所谓的妖妃娘娘,而永和公主身死的消息,许多人都知晓。
訾妃看着陶牛牛伤心欲绝的样子,终是承认:“本宫只有一个女儿。”
“你是说念一……念一她不在了。”
“念一曾有你这个好友,作为母亲,本宫很是感激。”
“不会,不会,你骗人,念一不会有事,她不会有事!”
陶牛牛拼命拉扯訾妃的衣袖,面目狰狞,张牙舞爪。
訾妃让上前拦阻的宫人退下:“牛牛,人死不能复生,本宫没有告诉你,就是怕你像现在这般伤心难过。”
“你骗人!你骗人!你把念一还给我!”少年人的性子认死理。
此时追过来的陶父陶母,接连拉住陶牛牛,跪倒在地,向訾妃娘娘道歉:“娘娘恕罪,是民妇没有好好管教小儿,望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訾妃本想伸手去扶,却在见到陶父的那一刻顿在了半空,再说不出一句话。
院墙外孩童们的嬉笑声仍在,她听得不是很真切,大地白茫茫一片,令她的眼睛也看不真切,唯有苍白。
宫人厉声:“管教好儿子,要是冲撞了訾妃娘娘,定要你们人头落地。”
阿狸听见声音赶来,帮着处理:“你们快回去吧,我们家娘娘良善,不会怪罪你们。”
陶父正准备开口时,面向訾妃,可话到嘴边,仿佛失智般,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似有千言万语皆被堵在喉咙口,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阿狸的帮助下,陶母拉着不肯走的陶父,带上陶牛牛远去。
院子突然空荡荡的,只剩訾妃和卧雪两人,她坐在雪地上,双手紧紧握住雪花,想说话,但喉咙哽咽,却是一个字都发不出。
卧雪在见到陶父的一瞬间,亦是呆愣,很长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她回神,搀住訾妃,声音沙哑:“是……是……是国主吗?”
十五年的岁月,人的相貌会发生诸多改变,可即便他的身上再没从前那股少年气,即便很多地方都变了,她还是一眼就能认出那个埋在她心底的人。
“是他。”
“国主当年明明……明明……”卧雪想说明明死了,可事实摆在眼前,似乎不容置疑。
訾妃想起刚才陶母扶着他走的样子,想起陶牛牛抱着他,哭喊着:“阿爹,念一再也不会回来了,怎么办?”
原来他就是陶牛牛的父亲,是陶牛牛念叨过无数次的人。
耳边回荡起她与陶牛牛的对话,陶牛牛红扑扑的小脸,笑得一脸天真:“我阿爹的名字可有福了。”
那时訾妃问:“那你爹叫什么?”
“陶福至。”
訾妃揪住心口,眼泪夺眶而出:“福至好,福至好。”
泪水落下时是温热的,等落到地上已是冰凉,与积雪融为一体。
她摸了摸脸上的泪水,大笑:“卧雪,原来我还是会哭的。”
“圣女,可是国主他……他……”
“不重要的,他活着就好。”
回宫前,訾妃独自一人偷偷去了陶牛牛家,躲在远处悄悄看着。
陶牛牛还没从伤心中回神,而陶父凌乱着头发,双眼无神,宛若疯子,急得陶母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福至,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呀?”
陶福至眼神涣散,突然口吐鲜血,吐完血后脑袋更疼,整个人倒在地上,抱着头痛苦到将脑袋砸在地上,以此抵消脑中那份挥之不去的痛楚。
陶牛牛见状,很是担心,抱住他:“阿爹,阿爹,你别伤害自己呀,牛牛不听话,你可以打牛牛。”
“福至,你的头发……头发……”
陶福至的头发慢慢呈现出灰白色,并且还有继续变白的趋势。
訾妃顾不上太多,冲上前,为其施针。
“牛牛,牛牛娘亲,你们控制住他,别让他乱动。”
陶福至口中渗出鲜血,自嘴角落到脖颈,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訾妃,痉挛的手拼尽全力也只是扯住她的一片衣袖,他嘴里咿咿呀呀着说话:“阿……阿……阿……”
他的脑子很空,他想叫出那个名字,却怎么也叫不出口,他想不起来,想不起来那个曾经说要叫一辈子的名字。
可是越想不起来,他就越要去想,越想脑子就愈加疼痛,似有万虫啃噬。
訾妃好不容易施完针,泪水流出:“别想了,别想了,算了,好不好?”
“阿……阿……阿……”
訾妃试图拉起衣袖,谁知他怎么都不肯松手,还是陶母和陶牛牛两人帮忙,才将他的手掰开。
“福至,快放开,这可是訾妃娘娘。”
“阿爹,快松手,别冲撞了娘娘。”
訾妃腾出手,向后缩了几步:“他暂时没事了,你们好好照顾他。”
“多谢娘娘。”
如同落荒而逃般,訾妃慌忙夺门而出,走到小院大门时,忽听得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阿梨——”
陶福至全身抽搐,爬到门边,竭尽全力叫她的名字,那个全天下只有为数几人知道的名字。
訾妃泪如雨下,回头,往前迈了几步,又笑着摇头,往后退。只见她双腿微微交叠后撤,双手叠抱于唇前,躬身行礼,行的是旧时雪国的礼节。
陶福至眼见訾妃走远,他想要留住她,终是不能,伤及攻心,又吐出口血,人也晕了过去。
訾妃一路疾行,深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头,等她赶回大理寺时,才觉体力不支,终是晕倒在地。
“圣女,圣女。”卧雪冲上来拥住她。
只见白色的雪花上竟生出了如同桃花般好看的彼岸花,很快,如同当年血色彼岸疯长般,这片桃粉色的彼岸花开遍全城,城中各处皆弥漫着粉色的花瓣。
卧雪托着訾妃,眉中带着喜色:“圣女,你快看,代表希望的花开了,这是神的指引,我们有希望了。”
訾妃拼尽全力睁开眼,看着花瓣纷纷扬扬落下,落到她身上,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曾有过这样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