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景帝正在麒麟殿休养,他发了高烧,神志有些不清醒,说着胡话。
“母妃,母妃,别……”
訾妃听不清他说的是别走,还是别死。她在内侍协助下将人扶起,小心翼翼地喂药,一边喂药一边说着:“陛下,吃完药就好了。”
许是听见她的声音,天景帝在睡梦中捉住她的手,咿咿呀呀着:“訾妃訾妃,你别走。”
“妾身不走。”訾妃的声音难得温柔。
喂完药,本想走,可天景帝拉着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她没什么法子,只能坐在床边陪着。
麒麟殿安静无比,天景帝熟睡得像个孩子,炭火燃烧的声音,在这份安静中显得吵闹起来。
訾妃几乎一夜没睡,时时关注着天景帝的病情变化,直到凌晨时分,确认他的烧退了,才放心趴着睡着。
等人醒来时,雪恰好停了,太阳迸发出刺眼的光芒照耀大地,他看见訾妃正趴在床边,先是一惊,看了下周围,确认没有异常后,才轻轻触摸起身边人的侧脸。
“陛下醒了。”訾妃揉着惺忪睡眼,再次探他的额头。
“昨晚你一直陪着朕?”
“是啊,陛下一直拉着妾身的手,妾身想走也走不了。”
天景帝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手:“这还是第一次,我们一起醒来。”
“是啊,陛下从来不在芳华宫过夜。”
“以后朕可以在芳华宫过夜吗?”
“整个后宫都是陛下的,陛下想在哪儿,自然就可以在哪儿。”
“昨晚辛苦你照顾朕。”
“这都是妾身该做的,陛下不必客气。”
“朕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唯独对你,冒了最大的险,朕赌赢了,对吗?”
“陛下病还没好,妾身去煎药。”訾妃起身欲走。
天景帝拉着她:“朕自幼丧母,九岁时天盛国内乱,乱臣贼子作祟,犯上作乱,几乎屠尽了皇家之人,是姜大人带着我一路北逃,流亡两载,最后杀回都城,救下被挟持的父皇,重掌芈家江山。”
“陛下……”
“你听朕说完。”
訾妃不答话,点了点头。
天景帝继续说:“你知道朕第一次杀人,是几岁吗?十岁,那时朕年龄小,打不过那帮追兵,就将人引到地窖中,锁上门,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朕到现在都记得那帮追兵在地窖里绝望的求救声。也是那个时候朕告诉自己,从今往后,绝不轻敌,绝不相信任何人。”
“十一岁那年,朕重回都城,因救驾有功,本以为会被立为太子,可惜父皇从来不喜欢朕,从来没想过要立朕为太子。那一日朕从太和殿出来时,站直了身体,没有半分泄气,望见漫天霞光,如同狮吼般,气势十足,朕相信那是神的指引,终有一日,朕一定会登上皇位,一统天下。”
訾妃没见过那般祥云集结的盛况,只能想象,她安慰天景帝:“陛下这些年做得很好。”
“朕想听实话。”
“陛下英明神武,治国有方,待百年之后,后人定会赞您为举世明君。”
“你以前跟朕说过狻猊族以仁心立世,朕自知朕并非以仁心治国。”
“治国之道与医道自是不同,苍生安定,百姓对您歌功颂德,便是明君。这些年,陛下夙夜忧叹,殚精竭虑,都是为了国事,这一点妾身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自先帝时期始,赋税众多,这些年您陆续颁布多项政策,改善这些情况,于百姓来说当算明君。”
“这些年朕打了不少仗,亦是劳民伤财。”
“天下一统,百姓才能真正安乐,妾身相信,陛下亦有过筹谋,费心思量后,选了如今这种于天下最有利的结果。屠戮虽狠,但若是陛下心慈手软,斩草不除根,必定春风吹又生,总有一日,会被反噬。”
“这么多年,没想到竟是你最了解朕。”
“狻猊族虽于雪国立足上百年,但狻猊族一向只管行医,救助百姓,于天下大势而言,并不关心。天下有哪些国,狻猊族也不在意。”
“所以……”
“所以雪国亡国是天命使然,是国与国之间纷争的最后结局,狻猊族不在乎。”
“你也不在乎吗?”
“妾身是狻猊族圣女,自当以族规为先。”
“朕相信你。”
天景帝拉着訾妃陪她去看腊梅,訾妃婉言拒绝:“陛下,您身体还没好,外面风大。”
“朕今日心情极佳,这身体也就好了。”
訾妃拗不过,只能替他穿上厚重的外袍。
院子里种着好些腊梅,正肆意绽放着,成为雪天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梅花香自苦寒来。”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梅香虽如故,不比身侧人。雪胜三分白,不敌面红潮。”天景帝深情款款地看着她。
訾妃从地上拾了团雪,递给他:“陛下用雪净手试试。”
天景帝照着她的意思,用手搓着雪,大病初愈,人变得脆弱,笑容倒是憨态可亲了许多:“朕觉得手是热的哎。”
天景帝觉得很神奇,蹲下,继续摸起地上积雪,訾妃从旁提醒:“陛下小心冻伤。”
“爱妃这是为何?”
“人很神奇,他会自己保护自己。因此人在被冻死前,不会穿着衣服,反而会将衣服剥个干净,因为身体会让人觉得灼热,如同死亡前最后的保护。”
雪国战败前,雪城百姓被赶到雪域高原,于冰天雪地之下,被活活冻死,便是将衣服剥了个干净,死状甚是凄惨。
可惜他都不记得了。
他如同孩童般,玩着地上的积雪,不亦乐乎。
他向訾妃扔雪团,笑逐颜开:“一起玩呀。”
訾妃伸手将宽大的绣袍挡在跟前,说:“陛下,该回去了,您该吃药了。”
“再玩会儿嘛。”
“不行,如果陛下不好好吃药,身体不好,以后妾身就不和陛下玩了。”
“好吧好吧。”天景帝嘟嘴,放下雪球,拉着她的手回宫。
宫人们在旁侍奉,天景帝突然撒娇:“爱妃喂朕,好不好?”
宫人们抿着嘴,克制自己抑制不住的嘴角。訾妃无奈,给他喂药。
“烫,吹一吹。”
闻言,她照做,再次将药匙举到他嘴边:“陛下,乖乖喝药喔。”
“好。”天景帝喝了一口,拧眉,“太苦了。”
“那陛下想要如何?”
“你亲朕一下,朕就乖乖喝药。”
宫人们十分识时务地回过身,背对两人。
訾妃无奈,将药碗放下,凑近天景帝,蜻蜓点水地亲了他一口。
天景帝美美地拿起药碗,将那碗苦涩的药一饮而尽。
“妾身该去大理寺了。”
“朕陪你一起。”
“陛下,切莫胡闹。”
“于情于理,大理寺那么多生病的百姓,朕该去看看。”
天景帝的性子旁人拦不住,訾妃只好顺着他,由着他一起乘坐车马去大理寺。
路上时,不知道是不是他脑子烧得有些糊涂,又说起糊涂话:“等这次大雪灾祸后,朕就慢慢解散后宫,以后朕的身边只有你,你若是皇后,便是朕唯一的皇后,若你不是皇后,那朕的后宫也不需要皇后。”
“陛下莫要胡言。”
“你不是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那只是戏言。”
“不,朕知道那不是戏言,朕亦能做到。”
天景帝目光坚定,似是下定决心。訾妃假装看向车窗外:“朝臣们的唾沫星子怕是要淹死陛下。”
“以前那些人把持朝政,叫朕寸步难行,现在不一样了,朝中已无人专权,朕是真正的天子,朕想要的,一定能做到。”
“陛下忘了,妾身是异族。”
“不重要,你不是也说,狻猊族不理国之争端嘛,既不理,便不分国界。”
“话虽如此,但在世人心中,妾身依然是……”
“朕只问你一句,若是朕真能做到,你会欢喜吗?”
“也许会吧。”
“好,那你便只管相信朕,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訾妃只当他是疯了,只回了句:“那妾身多谢陛下隆恩。”
“等大雪停了,桃花盛开时,朕带你去桃园赏桃花,好不好?”
“好。”
“爱妃酿制的桃花酒极为清香甘醇,届时定要多酿制一些,与朕同饮。”
“好。”
“真希望春天能立刻到来。”
天景帝亲临大理寺视察,众人纷纷打起十二分精神,感念皇恩浩荡。
回到大理寺后,訾妃还是像之前一样坐在那儿,继续为大家看诊,久而久之,便忘了天景帝的存在。
然而天景帝却一直关注着她,他发现行医时的訾妃虽然还是不笑,但明显比之从前,整个人都要温柔许多。
唯一令他不满的是,大理寺人口多而杂,来找訾妃问诊的人鱼龙混杂,有男有女,于是他大手一挥,命令侍卫们在分配病人时,只允许她为女子看诊,若是男子,则安排给其他大夫诊治。
訾妃很快便注意到这一情况,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
睡了两天的陶牛牛终于醒来,訾妃去看他,再次把脉:“牛牛,没事了,再休息几日,保管你像之前一样生龙活虎。”
“姐姐……喔,不对,念一娘亲,是你救了我?”
身旁侍卫欲出言告知其言语失当,被訾妃喝住,她说:“没关系,你想叫姐姐,就叫姐姐吧。”
“姐姐,念一跟你一起来了吗?”
訾妃撒了谎:“这儿太辛苦,念一在家呢。”
“喔,好吧,她没事就好。”
“你娘亲这几日很担心你,你要好好地养好自己的身体,知道吗?”
“知道了,谢谢姐姐。”
“对了,那天你娘亲背你来时,说你阿爹不在家,现在他回来了吗?”
“嗯,回来了,昨晚就是他在照顾我,不过他见大理寺人这么多,杂事来不及处理,去帮忙劈柴烧火了。”
“你阿爹真好。”
“是啊,我阿爹是个顶好的人,谁家有困难,他总是第一个帮忙,不怕苦不怕累,就怕和我阿娘吵架。”
“真好,有时间一定要认识认识。”
“下次等他在的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
“好啊,那你娘亲是什么样的人呀?”
“我阿娘可好了,做饭特别好吃,可以把野菜根根都做得特别美味,阿娘特别和善可亲,从来不凶我,对我可好了。”
“有这样的爹娘,难怪牛牛也是个乐善好施的好孩子!”
陶牛牛被夸后,不好意思地挠头:“谢谢姐姐,姐姐才是人美心善的大好人。”
午饭时,陶牛牛的父母都去帮忙,就剩他一个人吃饭,訾妃见了,将自己的午膳分给他。
陶牛牛拒绝:“姐姐要给这么多人看病,最辛苦,姐姐多吃点。”
訾妃将肉都夹到他碗中:“你还小,要多吃点,长身体。”
“谢谢姐姐。”
“牛牛,你和念一是不是很好的朋友?”
“当然了。”
“你们应该没见过几次吧?”
“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多,不过念一可好了。”
“说说看。”
“我阿爹有的时候傻傻的,街上的小朋友就嘲笑我,还押着我,让我跳进河里,念一见了,冲上来教训那些人,他们人多,我们俩打不过,她就在他们脚下扔鞭炮,带着我跑,你说她是不是又聪明又勇敢?”
“是啊。”訾妃的声音有点抖。
“第一次见面时,我替她给了碗馄饨的钱,悄悄告诉你哦,那是我爹娘用来买盐的钱,后来我费了好大功夫,去山上打猎,才补上那些钱呢。”
“你该让念一还给你的。”
“她还了,就是已经一个月后了。”陶牛牛笑起来透着股傻劲儿。
“欠了别人的,一定要还。”
“我们最近一次见面时,我本想带她上山摘野果吃,山里的野果可好吃了,可她说她家管的很严,要回家,等下回我再见着她,一定要带她去吃山里最好吃的野果。”
“嗯。”
“念一还教我识字,她会的好多,我觉得比教书先生会的还要多。”
“她这么厉害吗?”
“当然了。”
“那你爹娘呢?”
“我阿娘不识字,阿爹倒是识字,就是得等他清醒的时候,有时他犯起傻来,像个三岁的孩子,可他聪明的时候,我又觉得好像很聪明。”
“你阿爹可能是有淤血阻滞,才会时好时坏,下回我见到他,替他瞧瞧。”
“好呀好呀。”陶牛牛欢欣鼓舞,“姐姐医术这么厉害,肯定能治好我阿爹。”
訾妃一直记挂着这事,想着下回见了陶牛牛的父亲,要为其诊治,不过每次去看陶牛牛时,他爹都恰好不在,她想着回头叫卧雪和他约个时间,让他来找自己看诊。
等她想起再问卧雪时,卧雪说已经命阿狸去请了,阿狸说,他爹觉得自己的病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大事,不急于一时,眼下大理寺得了寒症的病人更为要紧些。
最后她倒是没帮上陶牛牛什么,还白得了人家的一只纸鸢。
陶牛牛和念一确实很合拍,就连送的纸鸢都一样,一样是只通身金色有着桃粉色眼睛的狮子,这只纸鸢比芳华宫里挂着的那只要新上许多,回头可以挂在一处,作为一对。
“阿爷阿奶亲手做的纸鸢可好看了,附近的小孩子都去他们家买纸鸢,下次姐姐可以亲自去挑选。”
訾妃露出微微笑意:“好啊,只是他们是不是年纪大了,要是老眼昏花,会不会做不了纸鸢?”
“阿爷阿奶说他们会做一辈子的纸鸢。”
“嗯。”
“你怎么不问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生计。”
“才不是,阿爷阿奶说是他们的女儿特别喜欢纸鸢。”
“哦,那他们的女儿去哪儿了?”
“不知道。”
“你没问吗?”
“我问了,但他们不肯说,还说什么天命。”
“是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