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值回来的时候,褚星机果然又来找扶爻了。
看着围在自己身边丝毫不愿离开的男子,扶爻突然就有了一种老父亲的欣慰和感慨。
孩子大了还愿意腻在自己身边,看来他的“陪伴教育”真的很成功啊。
就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太成功了,这孩子就差一天十二时辰地围着他打转了。现在去宫里上值了还好,之前没有考取功名前,褚星机当真是……诶!
“哥哥,你在想什么?”褚星机突然握住扶爻的手,将他的注意力拉回。
扶爻动了动,褚星机顺势松开,而后隐晦地摩挲。
“没什么,这菜好吃。”他说。
虽然其他人看不到他,但他却是真实存在的,因此也能触碰享用美食。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道中年男人特有的粗犷嗓音。
“星机?星机?”
褚星机唰得冷下脸,“父亲在喊我,我出去看看。”
……
“不是说过了,不要来我院子里吗?父亲。”褚星机面色温和。
褚父有些尴尬,虽然他这儿子对他彬彬有礼的,但一想到以前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就不太好意思面对他,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褚星机算是百依百顺。
不过,今天确实是有要事。
“那个,你知道城北侍郎府吗,我今天厚着脸皮去为你求了一门亲事……”
褚星机虚假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他抬眼,眼神像淬了冰,“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我——”褚父的嗓子像被人扼住,心脏骤停,面前一向温文尔雅的儿子此刻却像恶鬼一般盯着自己
让他梦回当年他娘死的那天,还是小孩子的褚星机独自一人站在正厅,仿佛要跟所有人同归于尽。
虽然不知道为何最后他又转身回去了。
褚星机深深地看了褚父一眼,“少管我的事。”
*
扶爻夹起一块水晶豆腐,发现褚星机的心情不太好,哪怕他依然在笑。
“怎么了吗?”
“没……”他正要否认,却突然想到什么,抬头,定定地看着他,“哥哥,父亲刚刚为我寻了一门亲事。”
“哦?”扶爻咽下豆腐,“是哪家姑娘啊?”
“侍郎家的千金,据说容貌姝色无双,才情亦是过人。”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他这样说……哥哥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可千万,千万,不要让他失望啊,拜托了。
“哦?”扶爻咽下豆腐,“那很好啊。”
褚星机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不过……”扶爻不确定地想,褚星机终究是要踏入修仙界的,与那姑娘恐怕只能是有缘无分。
“不过什么!”褚星机却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哥哥他什么意思?是不是……是不是他也对自己……
褚星机猛地攥紧拳头,巨大的喜悦和期待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然而扶爻的下一句话却将他打入了地狱。
“不过,婚姻不是儿戏,你需得好好斟酌一番,若是你们相处过后,当真有情,也算是一段佳缘。”他这话说的情真意切。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笑意渐渐从褚星机脸上消失,耳边响起一阵轰鸣。
呵
褚星机只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跳梁小丑,用从天堂坠入地狱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也不足为过。
回想起这些年,面对扶爻,他处处小心,如履薄冰,唯恐哪一步做错,叫他们之间生出嫌隙,叫他不喜。
他是那么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他们的关系,哪怕心里的占有欲已经膨胀到他难以呼吸的地步,叫他日日夜夜在爱欲与克制的深渊里喘息挣扎。
他以为,他以为,这么多年,扶爻对他的关切和纵容也不是全无私心的。
他满心期待
哪怕只有一点,只有一点像他对他怀有的感情那样,他也知足啊。
可少年刚刚那番话,却像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叫他这十五年里的辗转反侧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哈哈哈哈——”他忍不住笑出声,像个癫狂的疯子一般,笑到最后脱力地趴在桌上,笑意沉沉地从他胸腔里传出。
扶爻被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拍他的背,“星机?你怎么了?没事吧?”
拍了一会儿没反应。
好半晌,褚星机才止住笑,淡声道:“我没事,哥哥。”
他不怪他,不怪他对他毫无私心,不怪他心无杂念。
要怪就只怪褚天富,若不是他今天弄出这番事,他明明就还能自欺欺人,告诉自己扶爻也是对他有好感的。
不然他为什么会愿意陪伴自己十五年呢?
褚星机轻轻垂下眼。
那人真该死啊。
不过没关系,他马上就会死了。
*
褚星机的生辰是五月初七,也是他娘死的日子。
多么讽刺。
以往在这一天,扶爻都会陪着褚星机为他的母亲上香,安静地安抚着失去亲人的孩子。
可今年不同,褚星机在不久前考中状元,让他彻底在京城里打开了名声。
于是他的生日宴也被褚府当家人早早地提上了议程。
连一直未曾露面的远房亲戚都纷纷赶往京城褚府。
这天,褚府到处张灯结彩,上下都是欢腾笑语。
——除了生日宴的主人,褚星机。
扶爻担忧地看向面无表情的褚星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褚星机却看出了扶爻的犹疑,他挂上一抹笑,反倒安慰说:“没事的哥哥,这么多年,我也该为自己过个生了。”
好吧,见他如此,扶爻稍稍放下心来。
但他没想到,自己这心还是放得太早了。
当他被褚星机提前安置在府外,看着偌大的褚府被肆意燃烧的大火包围侵袭,褚府上下皆被困在府内,无数人痛苦呼号,绝望求救而无门时,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一切。
发……发生了什么?
有人从后揽住他,轻轻遮住了他的双眼。
那人的声音不复往日明亮,然而却透着一股畅快。
他轻声说:“哥哥,我报仇了。你为我高兴吗?”
扶爻不知道该说什么。
怪不得他同意举办生日宴会。
因为这是唯一一个能聚集所有褚家人的机会。
他无言,扶爻无法对他的行为做出指责,因为褚星机确实背负滔天仇恨而长大。
但他也无法对此拍手称快,因为被困在里面的人,除却褚星机真的应该恨的人以外,还有许许多多无辜者,甚至有刚刚足月的孩子……
见他不说话,褚星机却不以为意。
哥哥一时半会无法接受,没关系,他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安抚。
“哥哥,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任何人打扰我们了,”褚星机愉悦地笑,“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扶爻却沉默,他抬手拿下褚星机遮在他眼前的手,视线微微一转——
在褚星机看不见的地方,无数细微的裂痕开始爬满这方天地,然后破碎,周遭的一切如同易碎的玻璃,只是轻轻一触,便化作无数泡影。
——原来这就是褚星机的执念
而今执念已消,幻境不再
褚星机还在执着地看着自己。
扶爻心中叹息一声,终究还是粉碎了他的念想,“我们,不可以。”
从幻境中醒来,他们便只是相携一程,终将分离。
此去前路漫漫,景依旧,人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