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
京城的天很冷,天空下起了雨。
苏越轻装出行,戴着斗笠,微末的雨水拂过她的脸颊,有点痒,春雨如酥,微风清凉。
她向送行的人挥手,“我只是外出执行任务,你们别送了。天凉,回去后记得喝一碗姜汤!”
“知道了!”
“丫头放心,扶安寺我护着呢。”孙老头说道。
她出行的借口,是外出执行任务。这个理由瞒不住暗卫营,但大家都默认不多问不多想。
苏越穿了一身粗布短打,长发高高竖起绑上红色发带,脸易容成一个经常外出行商的精干妇人,她混迹在行商队伍里,一下就看不见她的身影,只能通过那随风飘荡的红色发带认出她。
夜七嘴里嚼着吃的,称赞道:“十七这隐身术与易容术可真厉害,若是以后面对面撞见,还不一定认识。”
“确实厉害。”
夜七惊愕身侧有黑老大,问:“老大你不是保护陛下吗?你为了送十七居然擅离职守?”
不愧是老大最宠爱的小徒弟。
出个外差都来送行。
不过十七值得。
黑老大说:“我没有擅离职守。”
夜七不解:“你这话什么意思?”
黑老大用手指了指城墙上,夜七不可置信,问:“你是说,陛下……”
陛下也来送十七?
黑老大点头。
夜七抹掉嘴上的碎渣,收起吊儿郎当的站姿,在黑老大身边站的笔直,像黑老大手下的士兵。
城墙之上。
站着景悦之。
他眼神极好,很快就找到商队里背靠牛车的十七,那个发带他很熟悉,正是今年除夕,他送她的新年礼。
他不曾见十七戴过。
今日得见,果然很好看,红色很衬十七的肤色。
十七一直没有回头。
直到商队行入密林,快要消失时,景悦之看见十七向他挥手,她笑着,用最美的笑容向他告别。
这一刻。
景悦之好想跟着十七走。
他想丢下破败不堪的陈国,想抛弃一国之君的身份,想做一个普通人,跟随她一起去看山外风光。
他们会再见吗?
景悦之不知道,他的眼眶酸涩极了,万般愁绪覆盖在他心上,让他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
此刻。
他窥见了自己的命运。
他将困死在城墙之内,孤独地坐在那个位置上,没有人关心他吃什么,也不再有人在乎他,他不能喜怒形于色,他需修行为君之道,做一个冷静、冷血、冷情的君主。
商队彻底消失。
他走下城墙。
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
三月初。
听闻远方来信。
景悦之沐浴焚香,这才拆开信。
见字如晤。
亲爱的陛下,最近过的好吗?我过的挺好的,最近长胖了不少,运起轻功,肚子像揣着一个秤砣。
死沉死沉的。
二月末,我到达灵州。
这里按道理属于富庶之地,却有些荒凉破败,街上行人身着单薄,面黄肌瘦,乞丐尤其多。
商队进城,乞丐跪地祈求一口吃的,有甚者上前抢东西,被张叔的大刀吓退。真是好险。
停留三日,支个摊子坐诊,来了很多病人,皆付不起钱,不过他们不白看病,手里多少会拿一些东西,有拿一个鸡蛋、一张饼、一把青菜的。
坐诊三日,我一下收到很多吃食,有些吃食不耐放,幸好商队人多,能帮忙分担点,三五日就吃完了,也算没辜负他们一番心意。
灵州煎饼好吃。
有机会陛下也尝尝。
我坐诊时挂了一面旗帜,写了‘小病要钱大病不要钱’几个字,来看病的果然是重病,病好后他们总想送我点什么,搞得我像一个收杂货的老板,锅碗瓢盆收了一大堆。
还有一个病人,送我一个破口的碗,说是传家宝,他家三代行乞,果然是有点故事的传家宝。
我身后跟着的人是谁?
他有点傻。
我夜里闭气练功,他傻不拉叽地觉得我死了,用手探我脉搏看我死了没,我闻到他身上的牛粪味,不知道这家伙平时躲在什么地方。
我知道你派人跟着是保护我,为了让你放心我就当他不存在,不过你可不能再派人来了。
你身边危险,要小心。
现下朝局安稳,却让人觉得平静得不正常,需时刻小心。
夜探知府老爷府上,真是富的流油,当地乡绅也白白胖胖的。我偷他们家的粮食劫富济贫,搬了一夜累死了,还有好多搬不走,只能来回踱步。
真是气死我了。
灵州百姓苦。
知府老爷却有肥胖病。
为了他的身体着想,让他多活两年体会人间疾苦,我想帮他减减肥。
你帮我干了他们!
一路上有很多有趣的事,提笔一时想不起来,等我记起再给你写信,我还给你寄了安神丸,你夜里睡不着可以吃,但不能当糖吃!
吾安,勿念。
景悦之看完后轻笑出声,苍白的面容一展笑颜,是何等的绝色。
他笑着笑着,忍不住咳嗽起来。
严公公极有眼色,迅速递上清热止咳的汤药,拍着他的后背,说:“陛下,十七一切平安,她还给您寄来五彩绳,就是叮嘱您要爱护身子。”
景悦之细细抚摸这根腕绳,上面串了一颗晶莹透亮的珠子,令他爱不释手,他吩咐道:“帮我戴上吧。”
“是。”严公公仔细给景悦之戴上,不忘夸赞,“十七心思活,手艺巧,到哪里都过得风风火火的。”
言外之意。
放下吧。
既然决定放过,何不放下?
严公公心疼他的主子,心疼他从小孤苦无依,心疼他日理万机,心疼他如今夜里枯坐孤寂。
他以为,主子娶妻纳妾有人相伴,再过几年,他也就有小主子了,可惜主子不碰任何女子。
十七离开京城。
主子的心也跟着走了,留在皇城里的不过行尸走肉。
景悦之摸着五彩绳上的珠子,他想起十七光滑细腻的手腕,想起她笑起来时灿若繁星的容颜,他抚摸着珠子,像是抚摸到她的脸。
他问:“好看吗?”
严公公回答:“好看。”
“我也觉得好看。她心灵手巧,做什么都好。”
严公公:“十七的确难得。”
十七是千好万好的,就一点不好,不愿意陪着主子。
“严明,她念着我。”
“只要想到她念着我,夜里睡不着,也没有那么难受。”
景悦之喝完汤药,不过一会,就剧烈咳嗽起来,他双拳捏紧,努力克制头上要炸开的疼痛。
好久才平息。
“严明,陈国快走到穷途末路了,我现在好庆幸她离开了,等战乱再起,她那时大概到达了郑国。”
“她不会再受战乱之苦,她会实现她的抱负,做一个游医,治病救人,她会过的很如意,对吗?”
严公公轻轻叹息一声。
不知该如何回答。
相思之苦。
最是肝肠寸断。
既然放不下,何苦委屈自己相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