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准备离开京城,那就要提前做很多准备。
安顿扶安寺的小豆丁们。
安顿这几年在京城开的铺子,为铺子找得心应手的管事们,让暗卫营的兄弟们私下看顾一二。
大家知道她要走,虽然没有出言挽留,但她知道,他们舍不得她。
但这就足够。
她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八年,认识了很多人,学了一身本领,但她追求的依然是山河风景。
所有的一切打点好。
除夕来临。
京城的除夕夜很热闹,挨家挨户放起了爆竹,门上的春联换了新的,京城贵人们图个吉利游街撒钱。
苏越抢到了十文。
这十文钱与十年前的卖身十文钱没有不同。
不同的,是她。
苏越莫名红了眼眶。
她不知道这是原主的情绪,还是她自己的情绪。
只知道望着满天的许愿灯。
就很感动。
她很想告诉那个百人中厮杀出来的小女孩:我如今学了一身本领,身手九品,擅医擅毒,皇家暗卫,都不是我的对手,独活在这世间,也不成问题,你对我这身本领可还满意?
她一定满意。
“在想什么?”
苏越回头,于灯火阑珊处,看到裹成一团的景悦之。
他怕冷。
人到哪,火盆就到哪。
除夕夜,他居然跑出皇宫,冒着风雪到大街上看热闹,穿着厚厚的毛领长袍,手里捧着汤婆子暖着。
真是难为他。
“陛下怎么来了?”
“宫里冷清,还是宫外热闹。”
这话很假。
苏越也没拆穿。
看完百姓放灯祈福,苏越作为东家,准备去铺子上发红包,告诉他们可以放假六天,回家过一个好年。
她去哪。
景悦之就跟到哪。
苏越问:“陛下不回宫与群臣吃年夜饭吗?后宫嫔妃都等着,再不回去,宴会就开不了席。”
景悦之:“不想回去。”
好吧。
陛下有任性的资本。
苏越也没管他。
她先去银楼兑换了碎银子,然后抱着一大箱碎银子挨个铺子发钱,本来可以包装好看一些,但为了省事,直接拿钱见人就发。
今日请叫她财神爷。
景悦之很有眼力劲,她忙不过来时,还会帮忙,就是这人气势骇人,掌柜伙计看到他都不敢大声说话。
本来发钱是一件让别人开心的事。
他往边上一站。
领钱的人像是领罚一般,皆是规规矩矩低垂着头,过年的吉祥话都忘了说,只会说:
“谢谢东家!”
这让苏越觉得很不得劲,这景悦之到哪里都是一股子高贵严肃气,让他们想放声大笑都不敢。
苏越来气:“门外等我!”
景悦之不明所以,眼神控诉她为何要赶人?苏越才不管他的委屈,把他推到门外去。
没有景悦之这个‘冰霜’,管事伙计们皆是松了一口气,望向苏越这个东家,眼神更加恭敬,那些小心思都收起来,心里发誓一辈子为东家效力。
苏越不知道这些。
她不知道管事们是景悦之安插的人,只以为他们怕景悦之,只是怕他身上的帝王之气。
逛了一遍铺子。
苏越准备回扶安寺吃年夜饭,她以为景悦之该回去了,谁知他跟她上山,还跟着她坐到了饭桌上。
一桌子美味佳肴。
一屋子人不敢动。
小豆丁们盯着这位谪仙一般的人,都忘记了桌上喷香的鸡肉。
暗卫们都不敢坐。
笑话。
谁敢与君王同席?
苏越看着只有她和景悦之敢坐着,其他人像犯错一般,排成队站成一排,笔直笔直的。
最小的宝儿大胆一些,仰着头,清澈的圆眼珠盯着景悦之看。
苏越:“坐下吃饭!”
无人敢动。
景悦之开口:“一起吃吧,这里没有君臣之别,你们别拘束,若是不坐,十七该生气了。”
这话一出。
暗卫跪地:“属下不敢!”
小豆丁们吓一跳,也跟着跪,有胆子小的,已经开始抹眼泪了。这年夜饭闹成这样是苏越没想到的。
她没想过这个时代的人对于皇权敬畏至此,对于景悦之这个皇帝,天然的敬五分,怕五分。
三六九等像是刻入了骨血。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定位,不敢越雷池半步。
一个皇帝突然和平民吃饭。
平民不会觉得恩赐。
他只会战战兢兢怕杀头。
饭都不会吃了。
苏越好想喊景悦之滚出去。
但最后为了不影响大家的年夜饭,她主动退出去。
景悦之也退出去。
“抱歉,破坏你的兴致了。”景悦之跟在苏越身后,眉头皱着,自从他大婚,就很少笑了。
苏越望着他。
他身上的人味在慢慢变淡,太子府里长出来的鲜活血肉,被国家大事、朝堂争斗日复一日消磨了。
尤其是大婚以后。
像是被后宫女人吸走了精气,整个人看起来冰冷得像个死人。
苏越忍不住心疼他:“严公公,让厨房做几个陛下爱吃的菜,这顿年夜饭在我的院子里吃吧。”
景悦之黯淡的神色褪去。
他有几分得意。
得意十七心疼他。
吃完年夜饭,景悦之就该回去了,可他却死皮赖脸不走,苏越散步,他散步,苏越喝茶,他喝茶。
“陛下,宫门该落锁了。”
“那就不回去了。”
“扶安寺不安全,万一……”苏越想到上次的刺杀,觉得景悦之胆子真大,带着几个暗卫就敢睡在宫外。
“不妨事。”
他声音很淡,很轻,将生死看淡。
苏越:你是不妨事,出什么事了,扶安寺直接被血洗。
陛下任性起来。
八头马都拉不住。
苏越喝了一口清茶,问:“陛下,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她等了好一会儿。
才听到景悦之回:“没。”
“皇后好吗?”
景悦之发呆了好一会,说:“没有好与不好,只有合不合适,她们和我母亲一样,皆是可怜人。”
这个时代的婚姻。
是门当户对,是利益置换,却没有情投意合。
幸好,她不生于这个时代。
思想没有被禁锢。
没有被礼教规训。
苏越叹息一声:“陛下,过完年,我就要离开京城了。”
景悦之手中茶杯滑落,滚烫的茶水烫红了手掌,他内里惊涛骇浪,面上却故作镇定装作若无其事。
“你说什么?”他轻声问。
苏越重复一声:“陛下曾说,我可以做任何事。我准备去京城以外的地方游山玩水,顺便当个游医,编撰一本医书,或者写一点游记。”
景悦之耳朵出现了耳鸣。
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一双手轻轻地安抚他的背,他缓了好一会才醒神,他抓着她的手,“可不可以不走?”
苏越摇头。
“陛下,我会写信给你。”
景悦之红着眼睛,“我求你……”
“陛下,不行的。”
苏越看着窗外的飞雪,说:“这京城的雪我看了八年,其实没有真正坐下来欣赏过,我每日练武,从不懈怠,只是为了有能力走出京城。”
“陛下,我没有做暗卫前,是家中独女,家人一起逃荒,为了让我活下来,他们都死了。这八年,为了活在这个吃人的世道,我吃了很多苦,学了很多本事,不是为了缩在一个角落里苟活,我需要出去走一走,然后做点什么。”
景悦之眼神突然发狠,攥紧苏越的手把她拉入怀抱。
“我若是不放你走呢?”
苏越笑着说:“我向你道别,就是笃定你拦不住我的。”
景悦之痛苦地闭上眼。
他问她:“你是不是因为我大婚,所以觉得我脏了,不要我了?”
“你不脏。”
帝王婚姻不过是笼络朝臣,坐上那个位置,哪有自由可言,他虽有权势,但身边环伺的谁是善茬。
她可以不认可这个时代的婚姻。
但没必要谴责。
它是这个时代特有的产物,有它存在的道理。
“我没有让她们碰我,我不脏的,你别嫌弃我。”他急于自证,乱了方寸,整个人都在发抖。
苏越拍着他的后背,“陛下,我从来没有觉得你脏,相反,你有洁癖,干净的有点过分。”
“你可以试着和她们相处,你会找到一个或者很多个你愿意触碰的人,你是帝王,找到心仪的人比世上的人都容易,别将别人拒之门外。”
景悦之突然来了气,“你居然将我推向别人!”
“你……”他气红了脸。
他又生动起来。
苏越喜欢他生动的样子,可也只有面对她时才显露,面对别人依旧冰冷,帝王心思再明显不过。
苏越明白的。
却仅限于此。
“非走不可吗?”
“我心向往之,九死不悔。”
景悦之气的弹起来,踢翻了凳子,撒了好大的气,可不管他怎么撒气,苏越只喝茶看他。
他像没讨到糖的孩子。
一身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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