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中回到庄上时夕阳西下,金辉蜿蜒,瑶瑶怀抱着新衣和糕点在马车中沉沉睡着。春来曹盛,庄前绿草拔高了一倍,连那日朱高标车马压扁的轮痕上也长出新的绿草。
晌午后小七嫂带着孩子们上山择野菜,晚上混着腊肉等荤腥做了四荤两素,累极的孩子们吃得格外香甜。许是今日随我进城车马劳顿,又或是见孩子吃得香,瑶瑶竟也添了两回饭。
庄上的夜极静,夜穹之上无星无月,亥时初刻便只有虫鸣,远处人家的灯火如是一只只萤火虫。
忽听见推门声,转眼看去,进来的是小环。
“睡下了?”
“嗯。三小姐今夜不知哪来的说不尽的话,直拉着我们说个不停。说着说着撑不住往下掉的眼皮,在小月姐姐的屋里睡过去。”小环轻笑着合上门,顺手道了杯茶来。
“我不吃茶。”
“不是茶,小月姐姐给小姐熬的凝神汤。”小环道。
我凑近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花草香,甚是好闻,便接过浅啜一口,味道略微发涩,论不上是苦,咽下后唇齿间有些回甘。不算太苦,又是月华的心意,我便一口口地喝完。
小环笑着取下支窗的短杆,“小姐喝完也早些歇着,总这般吹夜风,到二三更又该喊着头疼睡不着。自从钱大哥离开后,小姐夜夜在窗前吹风……。”
她的话,叫我心中顿时觉得阻滞难舒,是这样吗?竟有夜夜?想起来只觉得自己贪图坐在窗前的闲暇,就这样静静望着,晴也好,雨也好,有风无风皆好,天地一色,万籁俱静。此时,脑海中的万千头绪才得以浮出。
合上窗后屋内本摇曳的烛光凝住,屋里变得愈加光亮。
“小姐,你是如何看待钱大哥这个人的?”小环为我松下发髻,梳理着发。烛光将我二人的影子描在墙上,她的双手轻柔,动作缓慢,说的话亦是稳得像不动的烛光。
“如何看?只用双眼看。”
“小姐定是觉得我多嘴多舌,小环不问了。”小环收起梳子就要去收喝空的茶碗。
我笑了笑:“何时嫌过你多嘴多舌。好端问这,也教我一时说不出什么来。你呢,你是如何看待他?”
小环放下茶碗,脸上的神情十分板正,“钱大哥对小姐,很好,比对任何人都好,是怀着其他的心思。小姐觉得小环说得可对?”
朱喜寿与当年我爹的贬谪一事有逃不脱的关系,偏生又与温家有挂碍,种种繁事找不出头绪。钱忠待我的心意我明了。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
“这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从前大川也是这样对我的,没二样。”小环低下头,声若蚊喃,“若是能回通州……宅子里还留着夫人的画像,不知道有没有人打扫擦拭。”
还没等我回话,小环匆匆地取走茶碗放到桌上,又将梳子放回妆奁中,开合着妆奁抽屉,心里的慌乱全流露在手上。本以为大川的心思小环不大明白,隔着幔纱看她,五年光景里,小环已不再是那个随我一同从通州“逃”出来的小丫头,她日日夜夜陪伴在我身边,我浑然不觉,小环如今也已十七。
“你想回通州?”
“小姐去哪我便去哪,哪怕天涯海角。”小环递上拧过的帕子,面上带着近乎微不可查的沮丧。
泉水浸透的帕子冷得像块寒玉,我擦拭过脸,舒神许多。清明已过,庄上人皆是祭扫过祖先。上一遭回通州还是几年前的事,岂止是娘亲的画像,娘亲和爹的坟茔之上不定哪般杂草丛生,荒凉景象。
通州,分明起过誓言再不回去的地方,如今却很想念。通州没有这样多的是非纷扰,尊卑上下,有的是沿街的叫卖的吃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老百姓。日子淡得像是水,却也安稳。
我抬起头,碰上小环询问的眼,“大川曾上门问过素秋姐姐你在何处——”
“素秋姐姐可说了不曾?!”小环慌忙脱口问。
“素秋姐姐自然守口如瓶。”我走近,握住小环的手,“大川心中确是有你,若是回到通州,你们再也不能相见。不过一二年功夫,另有嫁娶,你不后悔吗?”
小环微微蹙着眉,紧着鼻子,像是吃了一颗酸杏子。
“小环这辈子跟定小姐,一刻不分开。”
“傻小环。”我抚抚她的鬓角,微微一笑。倘若我不在,大川能疼惜照顾着小环亦是了却一桩悬而未落的心愿,可是大川身在温家,忽地想起今日一闪而过,温冲若深渊的双目,不禁打了个寒蝉,收紧十指。
屋中熄灭了灯,静室无声,窗外虫鸣起伏。杨絮、舒贵妃、朱家父子、豫王、温冲、温子羡、钱忠,如同走马似地不停闪过,我辗转几番终是睡去。
一夜噩梦,全是温冲,四更便醒过来再也无法入睡。思来想去,待大夫人蛊毒解除,月华有倚,或许,我真当应该回通州。
清晨,庄上下了好大一场雨,把新长的草浇个透。因杜老伯痰症发作,杜大哥和杜嫂子夫妇双双进城寻大夫、置办添补。用过早饭,孩童们便在廊下玩闹,欢笑不绝。瑶瑶换上新衣,在小小孩童堆中额外显眼。
前阵连日的雨下得月华昔年在官奴府衙落下旧疾复作,到她屋门外还能听到紧紧的咳嗽声。
为未敲门,屋中先传出话,“因果,你来啦。”
“嗯,是我。”我推开门迈进屋。
月华从床上坐起,含笑望着我,一副果如所料的神情。床边搁的粥菜已见底,月华抱着手炉,隔着褥子暖着双膝,她笑道:“你的脚步声我最是熟悉,绝不会听错。”
我笑了笑:“如何,膝上还发疼么?”
“已是老毛病,忍忍过去就好,略微发胀发疼,入夏后天气晴好时便不再疼。”月华笑道。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匆匆脚步身,我回过身,王婶的焦急的脸已在面前,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东、东家,来人了。”
月华忙问:“是钱大哥回来了?”
王婶摆摆手,“是是、是将军府!是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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