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灯笼,四年了,仙鹤雅姿仍是栩栩如生,颜色鲜亮丝毫不减。
“因果,这西洋灯笼很奇特,擦过后竟会有字显在纸面上。”月华的话带着故意的兴奋,很少见,平时她细声细语,从不大声说话。她走到我面前,指在灯笼壁上,“你瞧。”
月华直直盯着我,细长似春柳的双眉低低地,眼中蒙着一层纱,分不清纱底下的心疼属于谁。
万儿忙把灯笼收到身后:“不年不节地,也不能挂,我看不如笼扔了。”
“丢了?万姐姐,好好的灯笼为什么要丢,我把它放回库房就是。”月华惋惜道。
万儿啧了声,如火焚心似地一跺脚:“好有什么用,五少爷送的灯笼再好也不顶用,巴巴地把它捡出来擦洗。”
月华和小环听出话底意思,瞪大着眼相视看呆了,如梦初醒似地震惊。她们俩心思有限,一盏精美灯笼隔了四年不记得也很正常。只是我没料到,万儿居然知道灯笼的由来。若我没记错,当年温渊送灯笼时,她和喜儿并不在晓翠苑当差。
“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我走到窗边,前日刚撕去韧纸准备着换上青云纱糊窗户,好挡挡夏日的阳光。事情搁了几天,纸撕去纱还未糊上。从窗棂向外看,碧绿的大树与干净的院子被切成若干小块,是熟烂在心的静谧。
安安静静的院子,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我已不能如院子一样,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额上突突跳着,这阵疼裹着下阵疼,皮下像有一只虫,恨透我脑子里混乱不堪的所有,恨不得从我脑子里钻出来透口气的疼。我站在窗前,世界无声,一片叶子下,来年还会生长出另外一片。
“主子……”
我偏过头,是万儿。她无声站在帐后,不知站了多久,手上还提着那盏灯笼。
“奴婢亲眼看过三爷对您好,是掏心肺的好,即便多个女人,动摇不了主子的地位。”万儿呆呆望着我,眼神神似小环。她们三人里,万儿是心最细,最泼辣的个性,这会竟是大气不敢喘,呆呆看着我。
我深深吸口窗外的空气,或许她们隔得远,没听清我和温冲的对话,想着倒违心笑了,“世上的事一天一样,你见他对我好,那是四年前。你在我身边伺候我多久了?”
“回主子,四年零仨月。”万儿道。
“连零头都算着仔细。”我伸手拨开纱帐,望向她,“一会去库房拿几个大箱子来,放在屋里。你与小环同去,当年我从老家上京时带来两个红漆木箱,一并取来。”
万儿惊愕地整个人僵住,脸煞白,即便这样子她还是回应一声,没有多问,“奴婢这就去办。”
我在窗前又站了一会,回想起小时候,爹兴致好时爱领着我去买小杏园的煎粘团。他待我不好吗?不。但这样的好,仅限苏克寒不在家中。苏克寒一出现,我只能给他让位,他是苏家唯一的儿子,爹别无选择,最爱的儿子。
当年没有那件事,李云琴会出现在我家中吗?若逃不开命中注定,那娘的心情与我此刻是否一样?我不敢再窥探下去,迈出院子往归善庵走。
温府太多人、事、物都在转变,唯独归善庵没有变化。一样冷清,一样的天地炉,一样三炷香,一样与世不同。
我抬起手要扣庵门,竟轻而易举扣开一道细细的门缝,迎面的檀香清神明目。
闩上门后往里走,在观音莲花像下遇见杜鹃,我轻轻合起双掌,杜鹃亦然合掌,彼此微微鞠躬,互道“阿弥陀佛”,并肩过桥右拐入法堂。四夫人无发无挂,淄衣素面站在中庭,大把大把的尘光洒在她身上,空气里的飞尘悬浮在她身周,有种不可描述的圣洁慈悲。
“居士。”我合起手掌,躬身道。
四夫人神色从容带着微笑,手上盘着佛珠,话同尘埃一样轻,“我知道你会来。”
我在心底长吁,每每心神不宁时,想到的都是归善庵。那场大雨里,撑伞的四夫人告诉我一个道理——此人间非彼人间。我隐忍努力,一天当做两天来使,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帮助替大夫人解除身上的蛊毒,药方即在眼前,法子已有眉目。
杨絮医术高明,更加难得的是她精通苗疆虫蛊解毒之法……
他的宠爱,我看见了。
心头一扭,没泪,下意识吸了吸鼻子:“不瞒您,我觉得心上和脑袋里乱糟糟地,想不出下一步该怎么走。”
“不是乱,是忧怖,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四夫人双目是佛目,看透一切,再在看透一切后带着无尽无穷的慈悲。
我蓦然一惊,是爱吗?
我对温冲有爱?
爱又是什么?
至今看来,爱是一个谎话上面再叠一个谎话,谎话外裹着些无可奈何、苍天无情的借口。我爹是这样,温冲也是这样。
“居士,我将要离开温府了……我……。”心里不忍再往下说,不想以自己凡尘俗世的情感叨扰四夫人的心情。
四年来,是四夫人教我用人之法,是她在棋盘夜雨时告诉我,忠者如小环、银絮需留在身边,奸者如心莲、连伯也需留用慎用。是她教我账簿得清,明往来无巨细,以顾家大商的法规来治理名下庄田和佃户。顾家商船图纸、内建天工等等,一一是四夫人熬夜绘出,教我识别各中巧妙。顾家的造工渊博高深,是个她手把着手教会我。
我默默低下头,听见对面的四夫人说:“因果呀,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可是我……舍不得。”犹豫间,我慢慢仰起头,像吝啬于发音,想把每一个字含在嘴里不放出去。
四夫人点点头,佛珠盘绕着过一圈,“有舍有得,缘如云烟聚散有定。要是无法定下心神,想想自己第一次踏进此地时对我说的话。人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
心里的结仿佛缠得更乱,杜鹃常说是我从地狱深渊中拉拔出四夫人。在我看来,那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四夫人何尝不是数次将我从地狱深渊中拉拔出来的人。
能救人未必能自救,但服输的人,连赢的可能也没有了。
“居士,期待云聚时。”我跪下,深深一拜,只听头顶传来四夫人话——你是个特别的孩子。
那一刻,四夫人身边飞扬的尘埃似乎静止下来,我躁乱的心随之静止。
(https://www.yqwxw.cc/html/140/140388/531540144.html)
www.yqwxw.cc。m.yqw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