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姑姑有意领我往西厢房走,步子迈得大,走得急忙,背影如同男子。
温冲的院子绿柱灰瓦红灯笼,花红树绿,没什么人气。两人怀抱的大树下架着一排刀剑红缨枪,个个擦得闪寒光,是他晨起炼身的家伙。
“谁都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大夫人没料到,我没料到,怕是老太太也没料到。你已经做得很好。”周姑姑说话时一对玉环晃着,迎着光,还是半点不通透的劣质模样。
“姑姑是在为老太太开脱吗?”
周姑姑愕然,提着一口气最终咽下去,柔声道:“我料到你这股子聪明,早晚惹麻烦。夫人的话,你没听进耳朵里,谁都有苦衷,谁都有。”
“因果是死过一回的人,不怕麻烦,也躲不过该来的麻烦。谁都有苦衷,那老太太的苦衷是什么,温将军的苦衷又是什么,还有温大少爷,他又有什么苦衷?”想到身中蛊毒的大夫人,我的心如受到碌碡碾压。
“你的嘴是火枪,开启不饶人。”周姑姑戳了戳我眉心,望望四周说:“朱喜寿,记住了。”
六年前在北新府,盐井井喷,盐工十六人全数死于井下,苦主寻上府衙。我爹生性耿直不阿,执意官例抚恤苦主,与朱喜寿等人意见不合,朱喜寿是我爹好友。却突然调转风向,占着官级上参户部,将一口黑锅挪到我爹背上,定了个审查不明,不抚苦主的失察罪名,致使我爹入狱,而后被朝廷贬谪回原籍,郁郁而终。
我抿了抿唇:“这人不是好东西,姑姑怎么突然提到他?”
周姑姑神色严肃道:“我这话只说一回。天德四年朱喜寿抚民治乱有功,迄今为止进京六年,风生水起,升到户部侍郎。你爹,蒙的是不白冤屈,给他人做嫁衣裳。有你爹的例子,你还敢不敢擅用聪明。”
我一震,姑姑为何知道我爹的旧事,霎时脑子闪过灵光,仰起头:“姑姑是想告诉我,朱喜寿和舒贵妃有关联?”
周姑姑皱眉道:“不许乱说话,守住嘴巴。要是当初给你点钱,让你回老家去,不至于生出这么多事情。”
周姑姑的反应,显然证明我的猜测一点没错,参奏我爹的朱喜寿竟然和舒贵妃有关。
“姑姑知情何必说一半不说一半,事关我爹贬谪之事,他已离世多年,我爹远在北新做官,如何招惹到天边的娘娘?”耳边传来初夏呼呼地风,闻如人哭,“我爹做错什么?他不过是想为民伸冤,做个称职的父母官。”
“对与错因人而异,那张药方,是你苏家的福,也是你苏家的祸。”周姑姑轻声道。
“我爹娘救人还救错了?姑姑如果有难言之隐,不必再说。不管与谁有关联,我会自己查个水落石出。”
话才说完,小环站在门槛外,报喜来了:“小姐,夫人醒了!”
周姑姑听罢,拔腿就走,玉环剧烈晃动着,扯着她薄薄的耳垂。
大夫人恹恹地靠在枕上,令素秋把窗户都打开。见我来了,她强打精神,招我坐到床边,反复揉着我的手:“全是为我,苦了你。”
我微笑着,一手覆上大夫人的手背:“三爷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好儿郎,到头来便宜了我,我一点不觉得苦。”
大夫人笑出声,满眼慈爱地摇头。
看着夫人的笑容,感受着她手心的温暖,我整个人又暖起来,觉得一切都值得,为夫人做任何事,我都情愿。
屋里哄堂大笑,此景恍若隔世。愁云惨雾的这三天,哪个有这样大笑过。笑一阵,大伙心里都好受许多,脸上有些精神。
汪嬷嬷去厨房把米汤热好端回来,初夏的天,嬷嬷还用上食罩,深怕粥凉了,伤到大夫人的肠胃。夫人醒后喝过粥,还吃几块糕点,脸色不再那么难看。整个下午,我一直陪在大夫人身边,直到红灯满院,夜幕降临。
汪嬷嬷与素秋伺候大夫人用饭,我抱着黑球给它挠痒痒,这只胖猫尤其喜欢让人挠下巴,眯着眼睛一副享受的样子。绝食几天,它瘦了一圈,或许是我身上沾上大夫人的味道,黑球变得特别爱亲近我,任由我抱着挠痒。
小环、月华、万儿三个一人一碟菜坐在楣上吃饭聊天,喜儿忽一阵风似的跑进来,扯着嗓子道:“奶奶,爷回来了。”
黑球被她惊着,立刻喵了一声抗议。
大川打着灯,温冲满身酒气,脸喝得通红,人还是笔直站着,双目炯亮,半丝醉意没有。
“好浓的酒味啊。”小环惊呼。
万儿、月华同时转头瞪着她,小环捧着饭碗,两眼圆溜溜,忙塞一口饭,左看右看,不明状况,自己怎么就挨了瞪。
大川几步向前,往小环脑门弹了个崩儿:“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呢,还嫌弃起主子来。”
小环捂着额头之前还不忘架好筷子,撇了撇嘴,转过头对我诉苦:“小姐,他弹我脑门。”
我抚着黑球,低头暗暗觉得好笑,小环的天真,难能可贵,尤其是在现在,我更加喜欢她这份天真。
“她的人是你能教训的?”温冲挥袍抬腿,往大川的屁股上一下,大川挨他膝盖一撞,差点没站稳。
大川一手捂住屁股转身,大有深意道:“爷,下手轻点,力气省着花。”
素秋打帘出来,对着温冲福身行礼:“三少爷,夫人方睡下不久。”说罢往东厢看了一眼,灯昏屋暗,传出几声婴儿哭声,很快便再没听见。
“大哥在待客。”温冲道。
素秋收回失落眼神,从我怀中抱走黑球,道:“少奶奶昨夜睡得少,今天一直陪着夫人到现在,热饭热菜没吃几口,三少爷快把她领回屋里,让她好好吃东西,好好睡上一觉。这儿,有奴婢们伺候。”
屋中灯光暗淡了些,窗上照着汪嬷嬷的剪影。
“我在这陪着夫人,不想走。”
“总教别人好好休息,自己倒不知爱惜。明天你和三少爷还要给老太太、各院夫人敬茶,不能陪一宿,再熬一宿把眼珠熬凹了,明天夫人看着心疼,又要吃不下睡不好。”素秋搡了搡我,声若蚊喃,“还夫人夫人地喊,该改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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