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贞文皇后,即当今天子之生母,朝臣拥戴、百姓称颂的皇太后梁氏是也!”
“想这位皇后啊,其实并没有正正经经地当过皇后,她十八岁嫁入太子府、十九岁生下当今天子、后不久大成江山飘摇,她没来得及当上皇后,便直接搬进宫里当了太后。”
“那时候,她才不过二十一。”
“这个二十一岁便由太子妃直接变作了皇太后的女人,这个做太子妃便有贤内助之称、做了皇太后垂帘听政更令众朝臣心悦诚服的、比男人还要男人的女人!”
“她,当得起这个!”说书人竖起一个大拇指,折扇在木桌上敲得咚咚响。
“可最终,这位不输男儿的娘娘,却没能过得了情关,她在二十二岁时,留书托孤,一杯鸩酒,追随着先帝去了。”
“太皇太后称这位儿媳‘至孝至贞’,因此追封她为‘孝贞文皇后’,将她与先帝合葬在了皇陵。”
成雪融从碟里抓了一把五香蚕豆,一边剥着干焦卷边的蚕豆皮,一边问桌对面的蓝衣女子:“姐姐,你觉得这段书说得好吗?”
“嗯……还行。”
“这段书里说的这位女子,你喜欢吗?”
“嗯……”
“如果你是这女子,你会像她那么做吗?”
“人家是太后,我们这等小民……”
“哦,那我这么问吧,姐姐,若叫你舍弃了一切包括舍弃你的生命,来换取和心爱之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你愿意吗?”
“我……”
那蓝衣女子踟蹰着,眉目间一片茫然神色,“姑娘,我虽还活着,但前事一概不记得,这已经可以算作舍弃一切了吧?但此时此刻我心中又无牵念之人,我……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姑娘的问题。”
“哦,那算了。来,姐姐喝茶,这可是上好的白毫银针,一壶茶要顶一斗米呢。”
蓝衣女子举杯轻啄,茶汤入口,鲜淡爽喉,这茶似乎十分地合她的胃口,她眉目间一派怡然。
人可以忘记前世,味觉却留有记忆。
这位喜爱白茶的蓝衣女子,自然就是死而复生、前事尽忘的梁师赞了。
梁师赞放下茶杯,颔首再次对成雪融言谢:“公子、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几日相处又处处照顾着我的饮食爱好,唉,可惜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该如何报答公子、姑娘。”
“嗨,报答什么的就不必啦,不过话说回来,姐姐啊,你怎么会晕倒在雪地里呢?你要知道,这天那么冷,晕在雪地里是会死人的!就算不死,到了夜里山里的猛兽出来觅食,也要将你叼了去!”
“这个……我、我不知道,以前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算了算了不记得就别想了,我也就问问。”
问一问,才好叫梁师赞彻底相信她就是在雪地里被恩人救了的一介孤女。
成雪融可没敢忘记以前的梁姐姐是多聪明的一个人,既要糊弄她,就必须糊弄得认真点。
“对了姑娘,自今日晨起便不见公子,公子可是去忙什么了?”
“哦,无双啊,他去了鎏京。”
“鎏京?”
“嗯,就是帝都啊,咱这儿是寅虎县,离鎏京近得很,他今晚就能回来。”
“哦。”
梁师赞点点头,不再问了。
再问,就有点过了,梁师赞虽没了记忆,但自小的教养还在,唐突的事她不会做。
可成雪融正打算把这事跟梁师赞说,见梁师赞不追问,只好反问了过去。
“姐姐,你知道无双他去鎏京做什么吗?”
“不知。”
“他去寻我们的一位故友,我们想将姐姐你托付给他。”
“什么?”
“是这样的,我和无双还有要事,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也不方便带着你,因此就想给你寻个落脚地。”
梁师赞转眸,看看随侍在成雪融身侧的一男一女。
这男子是个马夫,女子是个大夫,果然,他们都有用处,而自己什么都不会。
她心想,这大概便是姑娘她说的不方便吧,带着我尽添麻烦而已。
因此也不好意思说出“我想跟着去”这样的话了。
但公子、姑娘的故友,自己必然是不认识,何苦刚麻烦完公子、姑娘,转头又去麻烦公子、姑娘的友人?
于是便婉拒:“姑娘有心,但我如今身体大好了,自己能够照顾自己,不敢劳烦姑娘再用人情。”
“劳烦倒没有,我那朋友欠了我一个大人情,我送过去的人,他别说是收留一个了,便是收留十个百个,他也不敢有意见。”
“哦,这样啊。”
“关于我这朋友呢,姐姐,我事先要跟你说一说,我这朋友啊,他……是个大人物。”
“大人物?”
“不过呢,他近来焦头烂额,不大好。”
“那……那我更不能去麻烦他了。”
“不,姐姐你得去!他受我所托收留下你,就等于还了我一份人情,人情一还、担子一轻、他心里也舒服呀。姐姐,你这一去实际是帮他,你知道吗?”
“这……”
这分明就是强词夺理!
但恩人这么厚颜无耻地强词夺理,作为受恩之人,梁师赞觉得她得给恩人留点面子。
因此点点头,笑应了声对。
.
半下午时,乔佚果真回来了。
其时成雪融正在房里午睡,清平在外间翻着医书,守着。
叩门声响起时,她去开,门外站着乔佚,还有好几日不见的董志林。
董志林一脸焦急,眼中燃着两簇小火苗,清平注意到,他挽着长袖的手还有点抖。
乔佚一连倒了三杯凉茶叫董志林喝下,“你冷静点,你这样只会吓到她。”
“我……”董志林张口想说话,终究还是太激动了,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清平作为大夫,对付这种情况倒有几个法子,便对董志林说:“你深呼吸。”
果然,几次深呼吸下来,他好多了。
清平又说:“坐下,想说什么就说,想问什么就问。”
董志林坐下了,张口问:“她好吗?她……”
他略一迟疑,清平便又说:“不要想,脑子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就算是责备公子、姑娘的话,也可以直说。”
“这……”董志林抬头看乔佚。
乔佚转身走进内间,留下淡淡的一句话,“我去看看雪儿。”
董志林看着乔佚掀开布帘然后消失的身影,握拳一捶自己大腿。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她没有死,她活了,我多开心!我日日夜夜守着她,我就等着她醒!”
“可是他们,竟然趁着出殡那天我不在府里,竟然偷了我的腰牌,竟然把她给带走了!”
“我那天回到府里,看到空空如也的床榻,我以为我做了一场美梦,我以为她真的死了、就刚刚不久前出殡了、入土了,我……”
“我很慌、我很乱,那时候我觉得我没有办法再活下去了,我哭得特别惨……”
“后来我终于清醒了,我知道我没有做梦,她是活了,她只是不见了。”
“我想找她,但我知道有公子、姑娘这么精通易容术的人带着她,我找不到的。”
“我想,这可能是她还在怪我,这是她在惩罚我,她怪我负了她、伤了她……”
“是,我对不起她、我该死,这是我应该受的,我都想好了,我都认了……”
“我一辈子我什么都不做,我就辅佐皇帝,我就治理这个国家,我不娶妻不成家,我要叫她知道我在等她……”
“可是……”
“他们怎么能这样?”
“公子、姑娘他们怎么能这样?”
“给她吃什么异族的药,竟然叫她失忆了?”
“她忘记我了?她再也不记得我了?她……”
董志林语无伦次、又哭又笑地自说自话,忽然,布帘后传出一道声音应了他:“我只是叫梁姐姐失忆,没让梁姐姐断情绝爱,你要努力努力你还能追到她。董志林,我觉得你得谢谢我。”
董志林抬头,看到乔佚扶着成雪融走出来。
成雪融方才的话让他愣了下,一愣过后,他冷静了不少,“姑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懂吗?你伤透了她的心,逼死了她的人,你觉得她再活过来,她是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呢,还是能毫无芥蒂地跟你在一起?”
“她……”
都不能!
“所以,这一次我的自作主张,是帮梁姐姐做了一次人生决定,也是在成全你,你得谢谢我。”
董志林又愣了下,然后双膝跪地,重重一磕头,“姑娘为我思虑深远,我……我无以为报。”
成雪融亲自上前去扶了他起来,“我确实思虑深远,但我并没想叫你报答。倒是梁姐姐她,她过去太不容易了,盼你以后能善待她。还有,龙椅上那位毕竟是她儿子,希望你能看在她的面子上,尽心辅佐。”
董志林又跪了下去,再次磕头,“姑娘放心,我董志林今日对灯盟誓,若此生有负师赞,有负皇上,便叫我董志林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成雪融又扶了他起来,“现在,冷静点了?走吧,带你去见梁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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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梁师赞也正在房里午睡。
她身体甚好,不像成雪融那般总是昏睡,因此早醒了,躺在床上徒劳无功地想着自己的过往。
忽闻叩门声,起身去开,见是乔佚、成雪融,裣衽行礼。
“姐姐,我那位朋友来了,给你引见一下。”成雪融从身后拉出一名男子,“他,董志林!就是当官的那个董志林!”
“董志林!”梁师赞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摄政大臣董志林,旌国公爷董志林,董志林的名头相当大,梁师赞早听说过了。
“姑、姑娘,您的朋友竟是、是……”梁师赞傻了。
董志林也傻了。又见她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这感觉恍如隔世。
成雪融看董志林就要露馅,立马拽了拽他,然后装模作样地开始介绍:“呐,你看看,就是这一位啊,我在雪地里捡的。她醒过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也不记得家在哪里。”
董志林回了神,便接了话问:“哦,那在下要如何称呼这位姑娘?”
“称呼啊……不知道啊,我问她、她说忘了,然后我就一直叫她姐姐。”
“在下总不能也喊姐姐……”
梁师赞听到这里,也回了神了,跪地道:“劳动董公爷大驾,若董公爷不弃,便请董公爷赐姓赐名。”
赐名倒没什么,不少才子佳人为表感情深厚也有互相赐名,但赐姓么……
历来,只有主人才会给奴仆赐姓。
梁师赞这样说,便是自甘为奴,要认董志林为主的意思。
姑娘要将她托付之人竟是那位董公爷,这叫梁师赞很惊讶,但梁师赞也知道,董公爷既然在百忙之中抽空过来接她,这一桩托付必然是要成的,因此并不拒绝。
她就这么委婉又干脆地给自己定了位,实在很有她从前伶俐的作风。
董志林忙扶了她起来,柔柔目光看着她,“姑娘所言差矣。我虽是初见姑娘,却觉姑娘十分亲切,心里已将姑娘视为知己好友。既是知己好友,赐名尚可,赐姓却是万万不能。”
梁师赞回望董志林的目光中微有疑惑。
传言里,那位董公爷并非是轻浮之人,却为何会对自己这么一个初次谋面的人说这样的话?可再看他说这话的神色,殷殷切切又不似假。
不过,自己不必为奴,倒真是一件幸事。
只是,不为奴,去了国公府上,又该做什么呢?
梁师赞正这么想着,又听董志林说:“我听姑娘言谈不俗,想必腹中自有文墨。恰好,我正打算帮皇上编一套成语大全用作启蒙,正愁着要去哪寻个执笔的,若是姑娘愿意,可否请姑娘到我府上相助一臂之力?”
梁师赞又一次惊讶了。
董公爷要给皇上编启蒙书,竟然叫她去相助?
这是大事!这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如果她还记得祖宗的话。
“如何,姑娘不愿相帮?”
“并非不愿,只是……”
“姑娘愿意就好。我公事繁忙,不便久留,姑娘现在便随我回京如何?”
“……好。”
“对了姑娘,你得抓紧点,给自己起个喜欢的姓名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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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匆匆、去匆匆,不过片刻功夫,董志林便带着梁师赞离开了。
成雪融一路相送,送到城外十里亭,望着扬尘的马车,泪眼朦胧。
这一别,就是永别了。
梁姐姐,重活一世,你一定要幸福!
乔佚从后边走上来,抬袖擦了她的泪。
清平也从后边走上来,似有所感地问她:“姑娘,您给皇……那位姑娘吃的那颗药,会不会有一天失效?”
“嗯?”
“我看她面对昔日心上人,脸上不见一点儿激动,就想她是真的全忘干净了。我觉得把那么深刻的感情忘了很可惜,可想到那感情并不能令她开心,又觉得忘了才好,不由得担心她会想起来。”
“这个……”成雪融一听也有些担心了,“我当时就跟十五要了一颗这个药,原来是打算等自己死了给无双吃的,这药的药效有多久,我、我没问啊。”
乔佚一听,板起脸。
清平含笑无奈轻叹,转身走开了。
身后,还传来姑娘哄人的声音。
“无双,你别生气嘛,你听我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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