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雪融的意识兀自飘荡在虚空之中,依稀听到“皇太后梁氏崩了”这么一句话,眉头狠狠地蹙了一下。
这是个噩梦!
她挣扎着醒来,睁眼见到乔佚肃然的脸,“雪儿,昨夜,你的梁姐姐,她留书托孤、自服鸩酒,已经去了。”
成雪融撑大着眼,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砸落。
梁姐姐,去了?
“不!假的!假的!你骗我!我要进宫见她!我要进宫见梁姐姐!”成雪融掀开被子,下地赤着脚就往外跑。
乔佚拦腰抱住她,“雪儿,你冷静点……”
她像尾离水的鱼,死命地挣扎着,终于哇一声,她消停了。
乔佚托住她忽然瘫软的身体,看着她身前一片血雾,肝胆俱裂地大喊:“快来人!清平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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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是她心中记挂着,这一晕过去,成雪融并没有睡很久,很快就醒。
乔佚坐在她床边、董志林跪在她塌边、清平守在她床头、金大勇守住了门口。
成雪融睁眼,见董志林一身孝服,哭得一抽一抽地仿佛要昏阙过去。
她示意乔佚将她扶起,在乔佚怀里变换了好几个姿势,终于寻了个满意的,然后开口:“董志林,你抬头。”
董志林抬起头,成雪融挥手甩下去一个耳光,“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你说啊,你到底跟梁姐姐说了什么?”
这一耳光并没有把董志林给打懵,或者说已经把董志林给打懵,他用额头磕着脚踏,声泪俱下,“姑娘!您打我吧!我错了,我不该这样逼她……姑娘,您打死我吧!”
成雪融才刚咳了血醒来,刚才甩那一巴掌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这会儿她除了流泪,已经连抬一下手指头都不行了。
乔佚总共才有三颗救逆丹。
第一次在莱安,她喂了火蛭后,奄奄一息,他喂了她一颗;
第二次在百里堡,她初发病,凶险万分,他又喂了她一颗;
就剩最后一颗,他原打算用在最需要的时候,料不到竟摊上这样的意外。
梁师赞留书托孤、自尽而亡,成雪融大悲大痛,咳血不止,不得不,乔佚只好把最后一颗救逆丹用上了。
往后,没了。
真真如她所说,往后的日子,是要数着过了。
乔佚心中凄凉万分,再听董志林这又哭又说地请罪,不由得恼起他来。
他到底是怎么逼死梁师赞的,他实在也很好奇。
于是摆摆手,示意清平出去,然后追问:“董公爷,你到底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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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志林到底做了什么,此时此刻董志林自己都是懵的。
那日他从她宫里出来,半道想起落了东西在她宫里,便折回去,在宫门外,听到梁太尉提到了帝父。
帝父一词犹如惊雷,轰隆隆落在董志林头顶,击碎了他最后残存的理智,激发出他一个大胆的计划。
那天,他昏昏沉沉,也忘了自己半道折回去的缘由,如游魂一般离了皇宫。
之后,不过三两日间,与他同为摄政大臣的两位大人就接二连三收到了各种告发、弹劾。
当然,这些告发、弹劾,是他一手安排了人去做的。
本来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无论怎么查都不至于查到他身上,但前日早朝后,梁师赞特意留下他,就这事问了他的意见。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自从说出后悔两字后,他在她面前,越发地失了理智。
如那日,她不过那么一问,他却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连那边他从湖底捞起的玉鱼佩,也拿了出来。
他还记得那时她看他的眼神,就仿佛看着一个恶魔。
“太后下嫁为幼帝,帝父辅佐尽心力。前朝能将这事当作佳话传诵,那是因为前朝乃内蒙民族执政,弟弟可娶长嫂为妻,寡妇再嫁当然司空见惯。可我朝奉行的乃天纲人伦,民间寡妇再嫁都要叫人看低三分,如今你因我起了这些心思、你因我动了这些手段!董国公!董志林!志林……志林,你这是要逼死我啊!”
那一日,她在凄厉喊了他国公、喊了他全名后,忽然柔情百转地喊了他一声旧日昵称。
这一声,把他心都叫软了、把他脑子都叫热了。
所以,他没把她后面那句逼死她的话当真。
“谁知道……谁知道她真的那么狠,她就那么用一死明了志……噢不!她死不是为了明志,她只是为了叫我死心,她不想我乱朝政、不容许皇室被抹黑……姑娘!”
董志林忽然抬头盯着成雪融,泪流满面,眼神坚定,“姑娘,师赞她心里有我的,这么多年了,她心里还有我的!”
“对,这么多年了,梁姐姐心里还有你。可是,她心里有你,这不能成为你一而再、再而三逼她的理由!当你们能在一起时,你将她放弃、你叫她嫁给你的主子。她很可怜,但上天总算眷顾她,叫她以为是她在唱独角戏。她没有怪你,听你的话、嫁入东宫,成全你的心愿辅佐太子,她心甘情愿。这一路虽然不好走,但走到今日,她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可你却来告诉她,你一直喜欢她、你早就后悔了。你的后悔好像一把盐,撒在了当年你在她心上亲手划下的那道一直结不了痂的伤口上。你的计划则是一双手,覆在那白花花的盐巴上搓了两把,你撕裂了她的伤口,令她痛不欲生。董志林啊,难道你不知道吗?她是太后、你是朝臣,你们只能像白云映水、百花照月,她俯视你、你仰望她,但你和她永远不可能了啊。”
成雪融这番话有气无力,但字字句句落在董志林心上都似有万斤重。
他久久地趴伏在脚塌边,哭得肩膀一颤一颤的,来来回回只有一句,“我错了……”
成雪融没有力气再说太多,抬眼看乔佚,声如蚊呐,“叫他安排,我要去见梁姐姐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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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有力气进宫见梁师赞最后一面,成雪融主动叫乔佚给她输一些内力。
乔佚一边给她输着内力,一边跟她解释:“今天一大早黄门来府上报丧,令董国公着丧服进宫理事。董国公或是想带你进宫见皇太后最后一面,因此来寻你。不想你晕了过去,好在你醒得很快。这一趟其实不必你说,他自会安排的。”
“哦……”成雪融幽幽应着。
得了一些内力后,她看起来精神点了。
但内力毕竟治标不治本,且她底子确实大不好了,就他输的那点内力根本坚持不了多久,乔佚于是跟董志林说:“这一趟我也要去,另外叫清平大夫也一起。”
届时她见了梁师赞肯定激动,万一又发病了,也能有个能救治的人。
董志林怏怏地应了,“那就扮作我的随从吧。”
于是,这一天天才刚亮,董志林便领着易容改装过的成、乔、清平三人,来到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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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师赞自尽的地点没有选择在隐秘的静室或舒适的寝殿,而是平时用以召见朝臣、批改奏折的书房。
梁师赞曾亲自给这书房提了个匾,曰:海晏河清。
随着一众朝臣频频出入这悬挂有“海晏河清”匾额的书房,渐渐地这书房也有了一个名字,叫海晏阁。
成雪融来到海晏阁前,海晏阁前已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人。
在梁师赞跟前伺候了一辈子的大雅,见了董志林,即上前拜见,“太皇太后来看过一次,伤心得差点晕了过去,已传了太医,着人送回宫去了。皇上一直守在这儿,也哭得厉害,小雅刚哄着到正殿去,想法子喂点早膳。娘娘她就在里头……”
大雅说到这里,抬头,一双哭肿了的眼深深看了董志林一眼,“昨夜娘娘遣退奴婢之前,曾隐晦地吩咐了,今日务必等董公爷……”董公爷三字出口,她顿了顿,似是悲痛得难以自抑,因此换了口气,然后才接着说:“务必等董公爷,并另外两位摄政大臣同来,方可入内查看、收殓。”
一众朝臣都没有怀疑,这位服侍在皇太后身边的大雅姑姑说了,皇太后去之前,有留书托孤。
须知这“孤”未来是要执掌大成的,受托之人必是如今的摄政大臣,因此这书要等摄政大臣、尤其是三位摄政大臣之首的董志林来拆,实属应当。
但董志林却从大雅那深深的一扫、匆匆的一顿中,猜测实情不止如此。
但到底实情如何,得等进去看了才知道。
“大雅,前头领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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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晏阁内一应布置与往日无异,若不是躺在罗汉床上的皇太后已经断了气、并且妆容服饰变了大样,朝臣们几乎要以为这令人猝不及防的国丧乃是一件乌龙事。
董志林早在踏进海晏阁、见到闭目已经死去的梁师赞时,便呆住。
成雪融只能停在门口处,虽然什么都见不到,但眼泪也是簌簌地下,险些把持不住。
大雅跪向罗汉床,一桩一件向众人解释。
“方桌上这页,是娘娘留的书。太皇太后来时,翻看过。请董公爷过目。”
董志林拿起方桌上那一页纸,聊聊几字,果真是托孤,虽有提到他的名字,但后头跟着的还有另外两位摄政大臣的名字。
他将这绝笔遗书往后递,目光只落在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梁师赞身上。
她梳的,是未出阁时常梳的飞仙髻;她穿的,是颜色艳丽夺目的一身湖蓝色裙袄;她两手捧着书册,随意地搁在腰带处,紧闭双目仿佛在沉睡。
董志林看了两眼,认出来了。
那一年,四时别院、幽静无人的湖边,她就是梳的这个飞仙髻、就是穿的这身蓝裙袄!
那现在她两手捧着的书册,莫非、莫非就是……
大雅引身,从梁师赞手中抽出那本书册,递给董志林。
董志林一看封面,果真,赫然书着“诗经”两字。诗经之中夹有硬物,他摊开,果真是那半边玉鱼佩,正正夹在那半阙诗文中。
董志林的眼泪滴在玉佩上,碎做八瓣,溅湿了纸张。
大雅转向众臣解释说:“这是娘娘与先帝的定情之物。定情那日,娘娘正是梳了这个发髻,穿了这套衣裙。”
不,她梳这个发髻是为他、穿这套衣裙也是为他!
这明明是她赠与他的陈情之物!
可后来,也成了他退还她的伤情之物,再后来,更是她苦守着的思情之物。
也是今时今日他逼死她的无情之物!
董志林手捧诗经、玉佩,一动不动默默垂泪,其余朝臣听说是风月之物,翘首那么一瞧,不胜唏嘘。
“娘娘与先帝情深意笃,天不怜见……”
“娘娘恩义深重,先帝福薄……”
“先帝福薄,但娘娘之恩义,却是我大成之幸!”
“皇上生母如此有情有义,这是皇上一辈子的骄傲!”
梁师赞以一死全了皇室颜面,为小皇帝韫玉加持了一道荣光;同时,这一死,也是断了董志林的痴心妄想。
但死前这一番布置,又叫董志林知道了,她仍待他一如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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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雪融随着众人从海晏阁里出来,跪在门外。
紧接着,专事收殓的宫人进去了;又紧接着,现任的礼部尚书来了,“董公爷,有几件关乎丧制礼仪的事,请您赐教。”
董志林在礼部干了好几年,对各种礼仪都能倒背如流,且如今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拿礼仪上的事来请教他,实属正常。
董志林没觉察什么不妥,领着随从穿过回廊。
回廊后头,大雅正候着。
礼部尚书见了大雅,回身向董志林道一声“下官告退”,从另一边下去了。
董志林这才知此行乃大雅借了他的名头安排的,也忘了大雅实是下人,半求着她道:“大雅!你再安排一下,带我去见见她,带我去见她最后一面!”
董志林与梁师赞之间的桩桩件件,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自小便服侍在梁师赞身边的大雅、小雅。
此刻大雅看着董志林这悲痛、悔恨的模样,忽然间也怨起他来,“董公爷,早知今日,您何必当初呢?”
当初,何必将她推开?后来,又何必非她不可?
董志林的泪一直没停过,喃喃念着:“我错了,错了……”
得董志林坚持,成、乔、清平三人得以跟着再进海晏阁。
董志林踉踉跄跄奔向罗汉床,成雪融疾厉喊了声:“董志林你停下!”她踉踉跄跄也奔过去,张臂护在罗汉床前,“董志林,梁姐姐是你逼死的!你没资格碰她!”
董志林张了张口,有泪无言,颓然跌坐。
成雪融转身,抱住罗汉床上已没了生息的人,“梁姐姐——”
难怪你问我怕不怕死,难怪你问我求而不得是什么滋味。
难怪你叫我走,难怪你嘱咐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停下脚步。
原来你生了死志!
可是!
明明这辈子,你还没有做够尊贵的女人,为什么就急着要去下辈子?
明明你也没有很信下辈子……
“下辈子……梁姐姐,你的下辈子在哪里?我要去找你,可是我该去哪里找你……”
成雪融为梁师赞而伤,也为自己而伤。
她这自伤自怜的一句话,落在几人耳中,又等于提醒了他们还有一桩死别在等着。
乔佚上前来,想拉开她,“雪儿,别哭了,小心又发了病。”
清平也上前来,递给她手帕,“姑娘,悲痛过度必然伤及腑脏,您顾着点自己。”
成雪融仿佛有心应声般,当下咳了咳,果真咳了一口血在手帕上。
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咳血了,乔佚、清平都十分镇定,一个擦嘴角,一个掏出药丸子。
成雪融看着清平掌心的药丸子,忽然想起一事。
她没吃药,倒伸手到怀里拿了个锦囊出来,扯开紧束的口子,取出一枚红色的果核来,“鸩酒虽是剧毒,但十分常见,这丹木果红核肯定解得了鸩酒的毒。”
乔佚听了她这痴话,蹙着眉摇头,“我也信它解得了鸩酒的毒。可是,皇太后已经死了,它并不能起死回生。”
“梁姐姐……已经死了?”泪意又涌上来,成雪融再次伏倒在梁师赞身上,双手绕到她颈后,紧紧抱着。
“梁姐姐,你不要死……梁姐姐,我不信你死了……梁姐姐,你……”她的哭声顿住,身体也僵住。
乔佚以为她又昏阙了过去,忙拉起她,却见她瞪大了眼睛,一脸的激动欢喜。
“不,无双!梁姐姐没有死!梁姐姐还活着!”
乔佚认为是成雪融经受不住打击,犯起了糊涂,才说这种糊涂话。却见她两手圈着梁师赞颈后,忽然腾出一只,抓着他的手就往梁师赞后颈凑去。
他吓一跳,忙扯住成雪融,“雪儿,不可对皇太后无礼!”
“啊,对!你是男的、梁姐姐是女的,我叫你探她后颈,是对她无礼!那么,姐姐你来!”成雪融似有些语无伦次,抓了清平的手,再次往梁师赞后颈凑去,“姐姐你是大夫,姐姐你一定能发现的!梁姐姐没有死,梁姐姐她还有体温!”
清平的手被重重地压在了梁师赞后颈之上,但她仔仔细细感觉了半天,并没有感觉到梁师赞还有什么体温,反倒是成雪融的手,冷得就跟梁师赞的后颈一样。
她很抱歉地看着成雪融,“姑娘,皇太后已经仙去,您……节哀顺变。”
成雪融湿漉漉的眼猛地一敛,盯着清平犹如盯着恶敌,“你没发现?你不相信?”
“姑娘,你体温本就偏低,进宫前又得了公子阴寒内力加持,或是低得比死……比如今的皇太后还低,也有可能。或是因此,你才会产生皇太后尚有体温这种错觉。”
“不,这不是错觉!我体温这么低我都能活着,那梁姐姐她体温比我高,她肯定还没死透!”
“可是皇太后她呼吸、脉搏全无……”
“闭嘴,不许你说!哼,你不就是不信我吗?呵呵,没关系,你不信我没关系……”成雪融推开清平,连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乔佚都推开了,招手叫董志林,“董志林,你来!我告诉你,梁姐姐还有体温,梁姐姐还没死透!你信不信?你告诉我,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董志林早在听成雪融嚷着说梁师赞还活着的时候,就是一脸终于复活的表情,现下听成雪融这么问他,忙不迭地答了信之后,跪着给成雪融磕头。
“姑娘,我求求您,您把那颗神药给师赞吧!您要什么我都给您,您要我死都可以!求求您,我求求您,您救救她,救救师赞……”
梁师赞紧闭的嘴巴被捏开,一枚红色果核被塞了进去。
“唉……”清平幽幽叹息,不住地摇头。
七日后,皇太后梁氏的葬礼如期举行。
同一天,一辆马车自旌国公府驶出,持着旌国公腰牌,离开了鎏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