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雪融气昏头了。
气不择路,她从卫子凌厢房出来见路就走,原意是想回房的,但走了半天,发现自己走到了大门口。
路上她好几次碰见巡逻护卫。
巡逻护卫知道这位乃是太子殿下座上宾,匆匆行礼,但都低着头不敢直视。
起初成雪融还没发现不对,直至金大勇一左一右抱了两个瓶从外边进来,看到她惊呼了一声。
“呀,姑娘!您这是……这是怎么了?”
他把一红一白两个大小、形状都一样的瓶放下,双手呈上干净的手帕。
成雪融愣愣地接过,这才发现自己竟哭成了个怂包样。
“成雪融你哭什么?”她暗骂自己。
他是谁?
他是莱安小神童,他是卫子凌!
他背负着先太子的冤屈,背负着卫氏一门荣耀、千百亡魂!
像他这样聪明、这样忍辱负重的人,必然知道无欲则刚的道理,心中又怎会有情?
用半条命换火药的秘密,他一点儿都不亏啊,这符合卫子凌的人设,够冷静、够无情。
那么,成雪融你到底在哭什么、到底在气什么呢?
你不但不能哭,你还要笑!
你不但不能生气,你还得庆幸!
多好啊,卫子凌没有喜欢你,你、无双、越崇武、卫子凌,你们四个人还有纯粹的革命友谊。
卫子凌对得起无双、无双能坦然地和卫子凌做兄弟,越崇武也不用卡在卫子凌和无双之间左右为难。
这就是最好的结果啊,成雪融你为什么要哭?你就那么想做祸水了,是不是?
成雪融一边擦眼泪一边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骂完了、眼泪擦干了,她对着金大勇练习笑容。
“无双找不到我肯定急坏了,快,我们回去!”
成雪融转身拔腿就跑,金大勇匆匆抱起两个瓶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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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厢房处,果然乔佚正在找人。
他找不到成雪融,也找不到金大勇。
刚唤了护卫来要问,就听见成雪融的声音,“无双?”
成雪融走过来,后边金大勇抱了两个瓶。
“去哪了?”
“……院子里,赏梅。”
“怎么哭了?”
“……风迷眼,揉的。”
乔佚默默地看了成雪融一会儿,那表情似信非信,看得成雪融心里直打鼓。
最终轻轻一叹,扶过她,“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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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言回到厢房。
金大勇放下两个瓶,说是去拿午饭,就出去了。
乔佚问成雪融:“你去看当归了?”
“……嗯。”
“他说什么了?”
“……”
成雪融反问自己,卫子凌要说什么,才能让自己哭成这样呢?
答案是,不管是谁、不管说了什么、都不能叫自己哭成这样,她就不是个爱哭的性子!
成雪融泄气了。
挫败地靠过去,窝进乔佚怀里。
“无双,我不想骗你,但我真的不能说,你就别问了,好吗?”
“……好。”
“对了无双,那个……冰珀石,它真的好神奇,你看到没,我不咳了。”
“……嗯?”
乔佚这才注意到,自她服了药,确实没再咳过。
他笑,从心底里欢喜。
“无双,冰珀石一事,算是我欠了卫子凌的,知恩图报,我想为他做件事。”
“什么事?”
“给他,火药。”
“这……不好吧?”
他们来北越,除了想帮越崇武、卫子凌和解,还有就是要把火药教给他们。
越崇武虽名为皇子、位居太子,但从小不在朝中、不涉朝政、不懂党争。
卫子凌倒是懂,但卫子凌无法到幕前参战,身后也无半点势力依傍。
二人回国容易、夺权却难。
因此,成雪融早和乔佚说好了,要把火药制造法教给两人,好教两人有在朝中立足的实力。
再退一步说,就算两人不需要,他们也决定了要教。
乔佚的命是他们救的,成雪融的周全是他们一路保护着的,就凭着这情分,他们就值得。
而之所以成雪融不许董志林教,为的乃是成全董志林千古清名。
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有的,只是利益。
数年、或数代之后,若大成将士与北越将士在战场上火药相见,一句“北越火药乃是董志林所授”,就够毁了董志林忠君爱国之心。
所以,成雪融是先教会了董志林造火药,然后才叫他出使。
卫子凌想用联姻来跟大成借势,成雪融就送一个能造火药的使臣过去。
果然,卫子凌很聪明,立刻就叫越崇武认了这会造火药的使臣做异姓兄长,借了势同时还泼了那幕后人一桶“多年追杀九殿下”的污水。
有董志林在,越崇武怎会缺了火药?
有董志林这个会造火药的异姓兄长在,谁敢断言越崇武不会造火药?
真势、假势都叫董志林借出去了,剩下这一件不忠不义之事,成雪融打算自己做。
“这本就是我们该做之事,不该拿来抵消当归为你寻找灵药、彻疗咳疾之恩。”
“我知道我这样是太狡诈、太无赖了,可是……无双,我是真不想欠卫子凌任何人情……我是说,表面上的人情。”
“那便听你的吧。”
“嗯,那你帮我,我说你写,先写一个‘长生方’,你送过去给卫子凌。等卫子凌伤……伤寒好了,我再教他实践。”
“嗯。”
“哦对了,这事就不叫越崇武知道了。越崇武不是还怪卫子凌不肯想办法从董志林身上打听火药吗,这次就叫越崇武知道卫子凌为了得到火药怎么辛苦去找灵药,也叫越崇武记卫子凌一功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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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火药长生方只有寥寥几行,背出来并不难。
但成雪融看着乔佚代笔的火药长生方,越看越觉不满意。
她铺开一张纸,亲自提笔。
“我再写封信,无双你帮我带给卫子凌,叫他想办法送给郭显仁。”
写完,她上炕睡了,乔佚去找卫子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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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凌正准备午睡。
他现在有些理解为什么成雪融总是那么爱睡觉了。
原来,当一个人失血过多、气虚体弱时,是这样疲乏嗜睡的。
想到成雪融,便想起与成雪融那一番对话。
心里沉闷沉闷地发疼。
卫子凌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躺着,坦然接受即将到来的痛楚或睡眠。
然而,第一个到来的,是敲门声。
“老卫,是我,老白。”
卫子凌猛然睁眼,心提了提,但很快放下。
成雪融不会说的,乔佚此来绝非问罪。
“快请进。”
卫子凌穿衣、套靴、起身来迎,在外间与乔佚会面,彼此抱拳拘礼。
“伤寒可有好转?”
“好多了,劳公子来探,在下惶恐。”
卫子凌请坐,乔佚落座。
说来,他与卫子凌虽然认识也这么多年了,但一直就这样,没法像和越崇武那样熟稔、热络。
刚开始他以为是自己性子太冷的缘故,但慢慢地,他就发现实际是卫子凌此人外热内冷。
看着他确实平易近人,和他相处如沐春风,但他处处拘礼,温润笑容中透着淡淡疏离,使人无法靠近。
“雪儿叫我把这些给你。”
乔佚在桌上放下两样东西。
一样是对折着的白纸,透过纸张,依稀可见墨迹点点。
一样是没封口的信封,封面上“郭显仁亲启”五个字稀松平常。
卫子凌先拿起白纸,展开来看。
白纸上字迹苍劲有力,十分熟悉,他曾和乔佚通过一段时间书信,因此认得这是乔佚的字。
但乔佚所写“火药方”,分明出自成雪融之口。
这是应他所求、给他的“报恩”的。
原来,她已厌恶他到如此地步,连“报恩”的一纸火药方都要叫人代笔,唯恐让他得了她的字迹。
卫子凌垂眸轻笑,微敛的眸子里苦涩点点,无人能见。
又拿起信封,照样取出信纸、展开来看。
不是给他的信、却不封口、给了他,意思就是叫他转交,看不看也由他。
他没打算留给成雪融任何君子形象,因此索性当着乔佚的面就取信来看。
这信,才是成雪融亲笔,他一看封面就知道了。
说来真是匪夷所思,堂堂一国公主、享誉早慧盛名,写出的字却是这么地……让人一言难尽。
卫子凌浅笑着读完了信,折起装回信封。
“这信,在下一定安排秘密送至郭将军手中,请公子、姑娘放心。”
“另,承蒙姑娘馈赠火药方,无尽谢意,烦请公子代为转达。”
“好,我会。”
乔佚应着,欲言又止。
“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我……我想代雪儿跟你说声,对不起。”
“哦?”
乔佚跟他说什么都好、成雪融跟他说什么都行,但就是这句对不起,令卫子凌有些发懵。
“其实,她早打算把火药教给你和江离了,之前之所以叫董志林防着瞒着,不过是不想董志林难做。”
“且,长久以来承你主仆二人恩义的,是她和我。报恩还情这等事,我们都想亲力亲为。”
“我想,若不是她自知命不久矣,这次也不会这么……无赖,用一张火药方就妄想还你为她寻药之情。”
“她已是有心无力,望你体谅。至于我,我当日就说了,但凡你有所求,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卫子凌轻转着杯盏、微含着笑,默默听完不苟言笑的乔佚破天荒说完这么一席话。
乔佚所说、成雪融所想,他都知道。
他之所以从不问董志林火药怎么造,就是因为他相信,等大成稳定,成雪融会将火药方双手奉上。
就算她不奉上,火药早就在大成各战场应用,他有钱有人,要得到火药、得到火药制造法,都不难。
这一次向她索要火药,他的目的并不在火药,而是为了打消她的怀疑,不想让她难做而已。
只是,戏演到这里,已难以收场。
他知道乔佚是在试探他。
他只能继续演下去。
他含着笑答:“公子一席话,好叫在下惭愧。是在下先以小人之心,度了姑娘君子之腹,因此才有毛遂自荐上雪山、自告奋勇寻灵药,后又挟恩图报,向姑娘索要火药方之事。”
“哦,是你挟恩图报、跟她要的火药方?”
乔佚点头,心想原来如此。
难怪她要哭,她诚挚相待,卫子凌却以情义要挟,她不气才怪。
倒难为她,回去后竟没把这事跟他说,想来,是不愿意他和卫子凌生分。
可卫子凌故意这么一解释、引导着乔佚这么一以为,乔佚还怎么可能不对卫子凌生分?
他抿抿唇。
“这么说来,我代她向你说的这声‘对不起’,还真是我多事了。我收回。”
卫子凌先是一愣、然后恍然、最后悔恨。
一套表情做得自然又到位,一点儿没叫乔佚觉察出不对。
她时日不多,最后一点点时光,他不想她和她的无双因他而生了嫌隙。
倒不如,他把坏人做到底,叫她的无双多给她些怜惜,如了她的意。
“这个……公子,请您听我解释,我……”
“不必了,魏先生肩上担子重,身不由已,我明白的。”
乔佚说着起身要走,卫子凌喊:“公子留步!”
“公子方才说,但凡在下有所求,公子将为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姑娘已时日无多,因此……”
“在下想冒昧问一句,姑娘去时,公子是否执意相随?”
“在下再斗胆问一句,若公子随姑娘去了,还如何在在下有所求时,为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公子当知,姑娘时日是真真无多了,可先太子大冤未雪、在下大仇未报,需要公子相助的时候还早、也不少。”
乔佚站在门口处,听着卫子凌的话,暗暗咬紧了后槽牙。
他只道卫子凌外热内冷,却料不到他内心已冷到了如此地步。
也是,像他这么一个人,早年风光无限、一朝下狱问斩,六年隐姓埋名、漂泊无依,守着个主子却是个心灰意冷的,完全不想回归朝廷、丝毫不体谅他洗刷冤屈、再现荣光之心。
他知道,卫子凌多年孤苦。
但他没料到,卫子凌如此冷酷。
“魏先生惊才艳绝,心机谋略皆无人能及,白某不过区区武夫,能帮到什么?”
“倒累得魏先生为怕白某轻生,竟搜刮了那许多的药物、又亲上雪山寻药,为雪儿续命。”
“魏先生放心,白某虽早离了百里堡,但与百里堡还有些情分,若求一求尊师及吕、韦两位师叔,想必他们也愿相助。”
“今日白某便许你一诺,白某将在随雪儿而去之前,先求了尊师及吕、韦两位师叔,求他们在不违背忠、义、仁、孝、侠五道的前提下,全力助你完成三个心愿。”
“言尽于此,告辞。”
乔佚头也不回、冷冰冰说完,推开门就要出去。
卫子凌急喊:“公子!公子不是说,报恩还情这等事,须得亲力亲为吗?”
乔佚左脚已跨出了门外,闻言微顿,然后再跨出右脚,一言不发、一眼不看,离开了。
报恩还情最好亲力亲为,但,那也要看是谁。
凉薄如卫子凌者,不值得。
卫子凌看了敞开着的房门半晌,才脱力跌坐在椅子上。
门外又飘起了雪。
异国漂泊六年后重回北越,竟发现北越似乎更冷了,一直冷到了心里的那种冷。
卫子凌疲惫地闭了眼,心里喃喃。
公主殿下,我尽力了,但您的无双,我留不住……
公主殿下,您选得好,您的无双很好,您何必留他……
由他随您去吧,黄泉路上有心上人作伴,便是死、也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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