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雨依旧。
周沈慎果然相信元荈府中真有八万精兵,出动了全部兵马来攻城,一万五千骑兵,六万步兵,还有攻城战中最重要的冲车和石锤。
守卫在城楼上远远地看到了,就吓得大喊:“来了,他们来了,他们全部的兵马都来了!还有……还有冲车、还有石锤,也来了!”
无怪他害怕,即便只是临时兵,但也都知道,对于守城方来说,冲车、石锤乃是最恐怖的东西。
周沈慎率军停在战壕之前,向城上大喊:“城里的人听着,本将再说一次,交出殿下的解药,交出姓辛的女人,本将破城之后可以不杀无辜、不劫财物,否则,本将将用这连夜赶制的冲车、石锤破开城门,血洗元荈!”
城楼上的临时兵们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把目光集中到成雪融身上。
成雪融背后一阵阵出汗。
好一招离心大法啊。
不管她为元荈府做出多少努力,在生死抉择之前,人们总是会选择牺牲别人,保全自己,哪怕这个别人是全民大救星。
周沈慎到底是想搅乱元荈府的军心民心,还是想寒了她成雪融的一片赤诚之心?
马林大喊:“你这不知道是姓周还是姓沈的孙子,爷爷劝你牛皮别吹得太大,你以为单凭你这一点点兵,就能破我大成的城门,杀我大成的百姓?我呸!”
城下周沈慎应答:“是爷爷我劝你牛皮别吹得太大才对,管你几万精兵,我呸!将士们,为了殿下,冲啊!”
又一场坚守战开始了。
除了跟前几日一样的架桥过战壕,向上射箭、掷矛,利用铁爪、云梯爬墙,今日的周沈慎还多了一辆安装了石锤的冲车。
数十个士兵推着冲车过了战壕,一路直奔城门而去。
黄智可在城上望见了,急得大喊:“快!拦住冲车,别让冲车撞毁城门!”
令下,城楼上会射箭的射箭,不会射箭就往下淋热水、泼滚油、放巨石、放巨木,还有那种诡异地臭到令人怀疑人生的秘密武器,也一桶桶泼了下去。
周沈慎今天是下定决心一定要攻下元荈了,不管城楼上扔下什么东西,不管推冲车的士兵怎么牺牲,他就是不心疼,下令士兵一拨接一拨地上,以惊人的伤亡数量推动着冲车的前进。
城楼上的伤亡人数也以惊人的速度上升。
在冲车后方有一排弓箭手,不停向城上射箭,掩护着冲车前进。
临时兵们每一次倾身从城楼上投下守城武器,都有可能中箭受伤,有的后仰倒地,被同袍运下城去,最后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有的直接从城上跌落,被底下周尧军擎着的长枪挑在枪尖。
但再多伤亡,也阻挡不了周尧冲车的前进。
战况比之前几次更加惨烈。
眼见着周沈慎的冲车就要撞上城门了,马林向成雪融请令:“小祖宗!求您了小祖宗,让小的使用火药吧!周沈慎这是要用人海战术啊,他是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就是一定要撞开我们的城门!杀再多周尧狗都无用,毁了冲车才是治本之法!”
成雪融坚决摇头,“不行!雨势太大,导火索怕湿,扔下去的火药根本不会爆炸!”
“试一试!小祖宗,姑奶奶,求您,求求您,试一试吧!”
城下传来一声声石锤撞击城门的声音,一声声,仿佛撞击在人心之上。
马林跪地,不停给成雪融磕头,“求您了小祖宗!城门、城门要破了啊!”
成雪融狠狠闭了眼。
她随身已经带着火药了,正护在宽大的蓑衣下。
颤巍着手拿出来,她说:“不是我不肯给你火药,而是我怕,怕给了你你也没法用!这是最粗制的火药,它怕雨,怕雨啊!”
“那也必须一试!”
马林抢过,点燃引线后迅速地扔下城去。
然而,城下只传来周尧军惊呼“火药,是火药!”的声音,那人人期待的爆炸声却没有始终响起。
然后,周尧军欢呼大笑,“火药!咱有火药了!”
成雪融苦笑。
“我最怕的就是这样。火药被雨淋湿不能爆炸还是小事,万一让周沈慎捡了去,让他也研究出火药的制作方法来,那我们就死定了。”
马林一听这话,傻傻倒坐在地上。
昭阳府中那么多同袍,他们为了守护火药的秘密,在周尧军入城之前引颈自绝,这样惨烈的牺牲,难道要因为他愚蠢的坚持而失去意义?
“祖宗!小祖宗,求求您!”马林引身再跪成雪融,“您早慧,您多智,您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火药不怕雨?”
成雪融闭着眼摇头。
是啊,上辈子她为什么没有好好地学,为什么只会背一个口诀,为什么造不出更好、更厉害的火药?
“我……有办法。”
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
是黄智可。
他扔了手中弓箭长枪,从一个运送伤员的后勤兵身上扯下一套蓑衣,披在身上,向成雪融伸出手,“末将愿以身上蓑衣、以血肉之躯为火药挡住风雨,将火药护送到冲车之上,死而不悔。”
“这……”马林大受打击,“这是什么办法?一定要……要这样吗?黄老哥,再想想法子……”
黄智可伸着手向着成雪融,态度很坚持。
成雪融痛苦地摇头。
是,这是唯一的办法。
明明是雨天,明知道火药不能派上用场,为什么她却随身带着,原因无他,只因为她早就想到了这个办法。
可要她主动提出这样的方案,她却是无论如何做不到。
每一条生命,在她眼里都是重逾泰山。
她流着泪问黄智可,“你可想清楚了,黄参将?这一跳下去,你就……”
“黄参将您别跳……”忽然,又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音量不大,还带着颤抖的尾音。
是长生。
他跟在黄智可身边,听到黄智可的话,明白黄智可的意思,立刻就这样说了。
黄智可偏头望他,对他笑笑。
“长生,你要好好孝顺你娘,把我没能孝顺我娘的,把我娘没能享受到的,都由你和你娘代替了……逢年过节的,记得帮我给我爹娘上柱香……”
长生哇一声哭了出来,“黄参将,你不要死!这样的牺牲不值得……”
“长生!”黄智可怒喝:“若是为国、为家、为民,什么牺牲都值得!为国战死是光荣的,知道吗?能为家国而死,我死得其所,我死得骄傲,知道吗?我爹、我娘在天上也一样会为我感到骄傲,知道吗?”
“我知道,我也会为黄参将感到骄傲。”长生抹着泪说:“可是,黄参将,你不能死,你这样牺牲真的不值得,我……我去,让我去!”
黄智可吓一跳,连成雪融也吓一跳,不可置信看着这个还没进入变声期的小少年。
“长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你要去做什么吗?”成雪融问。
“我知道。”最艰难的决定说出口后,长生反而不哭了,眼神坚毅。
“阿姐,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一会儿我要带着火药跳下去,我要牺牲了自己炸毁下面的冲车,保住我们的城门不破!”
“可是长生,你还有你娘……”
“我娘……”长生眼泪滑落。
“能为家国而死,我死得其所,我相信我娘会为我感到骄傲的……只是,阿姐。”
他给成雪融磕头,“我牺牲了以后,求阿姐管我娘一天三顿吃饱,有个地方歇脚,要是我娘太……太伤心了,您劝劝她……”
成雪融点头,泪水模糊了她眼中长生的脸。
恍惚间,似乎看到四天前茂州城中那相似的一幕。
小小的少年跪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对她说:“我愿意给大老爷做牛做马……不求多,只求您管我娘一天三顿吃饱,有个地方歇脚,我没关系,我每顿只吃半碗,稀的也行……”
还有一幕,他归还银锞子、铜板儿,跪着他娘嚎啕大哭,说对不起。
一语成谶啊,原来当日长生对他娘说的对不起,是应在了这里。
成雪融扑上前去,抱着长生泣不成声,喃喃念着,“我不该带你回来……长生,阿姐不该带你回来……”
可那一句“你不要去”,却被她用尽全力压在了心底,始终没有说出口。
长生坚定地推开她,跪向黄智可,“黄参将,是您说的,我是男子汉了,我能打仗。可我打仗没有您厉害,您活着,能救更多的百姓,所以我活着不如您活着。黄参将,长生求您件事,您没了娘,我娘没了儿子,以后我娘就是你娘了,好不好?”
男儿的眼泪一颗颗从黄智可眼中掉落,黄智可重重地点头,张着口,好一会儿才发出一个音,“好。”
“那我去了。”长生迅速地将黄智可身上的蓑衣披到自己身上,小心地将火药藏好。
成雪融艰难地对金银花、夏枯草招手,二人也从蓑衣取出了几个火药,塞给了长生。
长生一愣。
原来阿姐早准备了会有个人要去牺牲。
他忽然笑了,抬头对成雪融说道:“阿姐,谢谢阿姐对我母子二人的恩惠,长生……来生再报。”
他说完,点燃引线,纵身跳下了城头。
“长生——”
成雪融嘶喊着,向着垛口扑去。
淅沥雨声中,依稀还听到长生的声音:“告诉我娘,舍生取义,儿所愿也——”
那句话重若千斤,回荡在绵绵不绝的秋雨中。
然后,城池下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周尧军的石锤冲车被炸毁了,元荈府又扛过了一天。
成雪融浑身脱力,顺着城墙跌坐在湿哒哒的地面上。
少年长生之死,严重冲击着她的心理防线,她想,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无辜百姓再不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