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智可却全然没有打了胜战的喜悦,浑身上下透着疲惫。
“明天,周沈慎定然会率全部兵马来攻……明天,城破就在明天……”
马林忽然也蔫了。
是啊,不管这增烟法的西洋镜有没有破,明天周沈慎必然会出动全部兵马,全力以赴来攻城,他们……
哪里守得住?
每个人心头都很沉重。
成雪融问乌伽什:“十五,明天就是第六天了,周莫他到底死了没啊?”
乌伽什一脸茫然:“我没见到周莫,我也不知道啊。”
“周莫是武将,征战沙场,骁勇健壮,不吃不喝睡个五六天而已,应该不至于死……”
黄智可低声猜测,忽然长吁气,仿佛下了什么决定般,拱手对成雪融、马林二人说:“末将有急事,告假半天,这里就劳马老弟费心费力了。”
说完,也不管别人允不允的,叫上在一边帮着抬伤员的长生,就走了。
马林愣住,“他、他这是去哪!伤员都不管了,兵也不练了?”
成雪融早陷入了沉思。
雨天持续,她在想该怎么用火药打退周尧军,没空理马林,自己撑着伞就走了。
夏枯草回去开小灶了,金银花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眼见着成雪融越走越偏,金银花开口提醒她:“主子,前边脏得很,咱就不去了吧?”
“呃?”成雪融抬头一看,前边是个大坑,坑边有人穿着蓑衣、蒙着面巾,用铁锹铲起土往坑里填。
“那是什么坑?他们在做什么?”
“……是焚尸坑。”金银花默了一会儿才答:“因为连日大雨,就算泼了火油,尸体也烧不干净,因此只能这样处理尸体。”
焚、尸、坑。
成雪融大为震撼,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脚步却固执地往前走,睁大了双眼,非得看清楚了不可。
待她终于看到那一片堆尸贮积、手足相枕的地狱画面,她伞一倾、腿一软,跌坐在淌着雨水的泥地上。
尸体腐烂散发出的腐臭味一阵阵袭来,她恶心欲呕,再一次直面了战争的残酷。
“宁为太平狗,不做乱世人啊!”
金银花忙扶了她起来,她脸上湿淋淋一片,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死尸最易滋生病菌,导致瘟疫。”她哑声道:“问一下十五他们,看能不能来处理一下这些尸体,比如撒些石灰什么的。”
金银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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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黄智可带着长生回了家。
刚走近,长生喊了声娘,苏大娘就迎了出来,紧张地问:“长生,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周尧军来了吗?打赢了吗?有没有受伤?”
长生摇头,“娘,我没事。”
黄智可低声吩咐,“苏大娘,你去收拾东西,我这就送你们离开。”
苏大娘愣住。
黄智可低喝:“快去!”
说完,他自己进了屋。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苏大娘哭着问。
经历过家国巨变的中年妇人最怕漂泊,这才刚安定下来没几天,怎么又要被赶走了?
长生终究还是个孩子,见他娘哭了,也跟着哭,“娘,元荈府就快守不住了……”
黄智可一进屋就收拾东西,黄母坐在板床边问:“儿啊,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把周尧军打跑了没?”
“打跑了,但是,娘……”
他走到黄母跟前,半跪着,抓着他娘的手。
“今天打跑了,明天不一定还能打跑,就算明天还能打跑,后天也打不跑了。”
“啊?”黄母一听就急了,“那你还回来做什么?快去练兵,快去打仗啊!”
“娘!”黄智可凄凄喊了一声,两条腿都跪了下去。
“儿子是军人,战死沙场是儿子的光荣,儿子不怕死,可是,儿子不能让娘受辱,让娘被杀……”
黄母浑浊的眼流出清泪。
恰在此时,苏大娘和长生收拾好了行李走进来,黄智可便亲自去扶了苏大娘过来,坐在黄母身边,郑重地对她双膝跪下,磕头。
苏大娘一惊,扑通一声也对着黄智可跪了,连同长生也被她拽着跪了下去。
她慌了,磕着头、哭着问:“黄参将您这是做什么?民妇蒙您收留,民妇的儿子在您手下当兵,您是大人,您怎么能跪民妇呢?”
“苏大娘,黄某没用,二十年征战沙场,不是说战功全无,但真真身无分文。如今黄某想将老母亲托付给你,也无一分一毫可以相赠,只能苦苦相求,求你看在黄某一心卫国的份上,照顾好我母亲,如此,黄某就算是死,也死得安心了。”
“黄参将您有什么吩咐您说就好了,不要这样,民妇一定照顾好老夫人……”
黄智可含泪点头,面向长生说:“长生,你和你娘本就不是元荈人氏,无谓留在城中白白牺牲,我已经安排了马车,你带着你娘和我娘快走吧!我……我不敢求多的,只求你别把我娘扔下,一日三餐匀我娘一口喝的就行……”
他说着,给对面只够自己胸膛高的少年也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磕得长生泪流满面。
而苏大娘知道元荈府守不住了,而自己不但可以离开,还可以带着儿子离开,心里头不知多愿意。
立刻就说:“黄参将您放心,就算是吃稀饭,那也是老夫人吃干的,民妇和长生只喝汤……”
“娘!”长生一把拽住他娘的衣袖。
“娘,你带着老夫人走就好了,我不走,我能打仗,我今天还杀了七个周尧狗呢!”
“长生!”苏大娘一声疾呼:“儿啊,你说什么傻话啊!你这是要剜了娘的心啊!听娘的,元荈府守不住了,你跟娘走,你跟娘一起走啊!”
她说着,呜呜呜一直哭,“老夫人……老夫人还等你照顾呢,娘就一个妇道人家,这兵荒马乱的,能带着老夫人走多远,老夫人还得靠你啊!”
“对,长生,你能打仗,你是男子汉了。”黄智可开口了,“可是,你毕竟还小,你打仗没有我厉害,所以,保家卫国的事让我去做,你就负责照顾好这两位母亲就行,别让我有后顾之忧。”
“可是……”
“都别说了。”忽然,一直沉默的黄母开口,打断了长生,问黄智可,“智可我儿,你怕城守不住了,要送娘离开,是不是?”
“娘,对不住啊娘……”黄智可重重磕头。
“儿子十六岁投军,一去二十年,连咱老黄家的香火都耽误了,这次逃出军队,原以为是因祸得福,从此能侍奉在娘亲身边,谁知……唉,家国不安呐……”
“娘啊,儿子不孝,儿子有罪,自古忠孝难两全,请您原谅儿子,下辈子……”
“下辈子咱投胎到太平盛世去,儿子一定寸步不离,一辈子孝顺您……”
黄智可且说且哭,一番话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黄母自然也哭,但哭着同时也对黄智可比起一个大拇指,哽咽着对他说:“儿啊,你是好样的,好样的……娘不能拦着你,不能拖了你的后腿……”
她抹了把泪,推他起来,“都先出去吧,娘……藏了些私房钱,要走了,我得把它拿出来……”
他娘苦了一辈子,还有私房钱?
“娘,什么私房钱,您坐着,儿子帮您去拿。”
“是你爹攒下来,说要给你娶媳妇儿的,十几年了我一直没动。这不能让你知道,我得自己去拿,你们出去,都出去。”
黄智可想着就这最后一次了,不愿意忤逆了母亲,就听话地和苏大娘、长生退了出来。
三人在门外,屋里头传出来翻东西的各种声音。
长生捡着空儿对黄智可说:“黄参将,我不想走,我想留下来打仗……”
苏大娘即时捂住了长生的嘴,“儿啊,娘求你了,求你看在娘辛辛苦苦生你养你的份上,快别说这种话了……黄参将让咱走,咱就走吧,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啊……你还小,还没娶媳妇儿,你可不能断了苏家的香火啊……”
然而,就在此时,忽从屋里传出极为沉闷的砰一声,仿佛血肉之躯和什么坚硬之物狠狠发生了撞击。
黄智可脸色一变,大喊一声娘,就奔进了屋里。
他娘摸到了土灶边,一头撞在了土灶的棱角上,头破血流。
“娘!娘——”
黄智可抱着他娘放声哭喊,手压在他娘头上的伤口上,但他娘撞得太狠了,伤口又大又深,殷红的血跟泉眼似的直冒出来。
“儿啊,娘这就去了,你安心杀敌,再也不用担心娘了……”
“元荈是娘的家,娘不想走哇……”
“娘的后事也别麻烦了,掘开你爹的坟,把娘放进去,再用土掩了就行……”
“娘会跟你爹说的,说咱儿子,光……光荣啊!”
黄母说完就断了气。
黄智可抱着黄母悲恸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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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黄智可就按照黄母的交代,处理他娘的后事。
成雪融等人都去祭拜。
果然如前世影视剧里所演的,丧礼总爱在雨天。
成雪融一身素衣,撑伞仰望着灰暗的天空。
太阳在哪里?
胜利的曙光在哪里?
她的心上人,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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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她的心上人,乔佚,正隐在人群中,遥遥凝望着她。
杀知府、当知府,开城门、收流民,茂州借粮将官商勾结一锅端起,元荈坚守使增烟巧记败退敌军……
很好,再换个身份,她依然能活成大成朝的骄傲。
易了容才进城的乔佚从一开始就没有上前相认的打算,遥遥望她一眼,他还要去往下一站。
她的荣光,他来成全。
他在暗处守了半天,待众人散去,他飞去一颗石子,吸引了走在最末端的乌步昂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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