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宴就算了。”
成雪融把鱼竿扔到了一边,闭眼半躺下。
不管前世今生,在她眼里,枯坐垂钓都是件无聊事。
她懒懒地开口。
“你要真有钓到鱼,一会儿就涮着火锅吃吧,单吃一个鱼宴,能有几样菜?”
周莫轻笑,“敢情你想吃火锅,就为了能多吃几样菜?”
成雪融又懒懒嗯了一声。
半晌才含糊不清地嘀咕。
“人生无多……须尽欢……”
周莫手中鱼竿猛地一颤。
连带着鱼线也抖了抖,在平静的湖面上荡出一圈涟漪。
他偏头望过去,却见她一脸沉静,仿佛是睡了。
.
成雪融确实是睡了。
保住了金银花,又确定周莫不会杀她,她安心了,吹着习习湖风就睡了。
再醒来,天色已经全暗了。
周莫立刻叫金银花摆上火锅和配菜。
“鱼呢?”
成雪融在满桌子的配菜碟中找了一圈,没看到。
周莫尴尬地笑笑。
“我没钓到。”
心不静,如何垂钓?
成雪融佯嗔瞪了他一眼。
这打情骂俏的画面,直把一旁的金银花看得小心脏砰砰跳。
还好小侯爷只跟到湖边,这要让小侯爷看到了,可如何得了?
成雪融又道:“这配菜……”
齐全,明显不止金银花拎过来的那些。
“你又让人送了?”
“你不是想多吃几样菜吗?”
周莫往锅里放了几块芋头,抬头,柔柔的语气问成雪融。
“想先吃哪一样?”
成雪融咬着唇没回答,看着周莫的双眼忽然漫上了水光,“二哈……”
“公子!”
忽然,一声疾呼从湖面上传来,打断了成雪融的话。
成雪融望去,见是一艘小艇,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未等靠近,艇上一个黑衣人便飞蹿了上来。
那黑衣人喊了声公子,凑到周莫耳边就开始说悄悄话。
周莫一听,眼睛立刻就瞟向了成雪融;
这分明就是在告诉她,他正在听的讯息与她有关。
然后,越听面色就越凝重,这又说明这个讯息不大好。
成雪融心道,好了,泛舟武湖的重头戏可算是来了。
果然,周莫一口水都没喝呢,立刻就起身了。
“阿傩,你先吃,我有点事,处理完马上回来。”
然后就带着那黑衣人钻进了船舱里。
周莫一走,金银花上前,帮着成雪融斟酒布菜。
成雪融低声问:“什么事?”
“周莫让我引您进船舱。”
成雪融嗯了一声。
原来这就是周莫让“益珠”跟着来的原因;
却不知船舱里有什么“悄悄话”在等着她。
便见金银花手一抖,一碟浓浓的豆酱汁儿就撒到了她身上。
她惊呼。
金银花立刻告罪。
“姑娘恕罪,小的有些晕船,小的该死。”
成雪融眼中淡淡赞赏笑意,开口发出的声音却又冷又硬,十分简洁。
“扶我进去。”
金银花唯唯诺诺应是,扶了成雪融就往船舱里走。
画舫很大,船舱内大小包间无数。
成雪融、金银花走在舱内过道中,路过一个房门虚掩的包间时,忽然听到低低的对话声。
成雪融于是顿足,轻轻地推开了包间的门,看着周莫和手下黑衣人演戏。
“属下查到了,这姓刘的老汉有姓无名,就叫刘老汉,天生聋哑,家住竹桐山下望高县北岩胡同。”
“胡同里另有一座辛园,姓辛的一家乃是刘老汉一家的家主。”
“刘老汉一家祖祖辈辈不是聋就是哑,但到了刘老汉这儿,竟生了一个伶牙俐齿的儿子。”
“还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儿媳妇,全都在辛园里帮工。”
“辛园里住着的辛姓一家乃是当地大户,并不是华族人,而是仡濮族人。”
“但在十年前惨遭灭门。听当地百姓说是诅咒。”
“先是十来岁的女儿无故失踪,然后是父亲、儿子、儿媳、孙子,一夜之间全部身亡。”
“这辛园灭门惨案后不久,刘老汉一家也遭了殃,一夜之间全部死绝,连刚出生的婴儿都没放过……”
…………
门外成雪融听着自家的“灭门惨案”,心里头畅快得只想哈哈大笑。
好了,这里应外合、费心布置的暗线不但发挥作用,发挥的还是超乎她意料的大作用。
她知道周莫谨慎,于是故意说露了刘老汉这个名字;
又通过乌伽什的蛇给乔佚传递信息,让他制造刘老汉和辛园的虚假信息。
果然,周莫去查了,查完之后应该也相信她了。
可她没想到周莫竟这么卑鄙。
她让乔佚设置的是“辛园一家及刘老汉一家举家搬迁至鎏京”。
毕竟这关乎太子仁义,太子都死了,她可不能往太子头上泼脏水。
谁知,周莫转过头来,竟误导她“辛园一家及刘老汉一家惨遭灭门”。
她要真是辛园的阿傩辛、真是太子培养的死士夏荷,她会把这灭门罪算在谁头上?
除了太子,还能是谁?
周莫这不仅仅是要攻略她的芳心,还要攻略她的忠心;
周莫这是要策反她啊。
她转瞬间便将周莫的阴谋诡计给猜得透透的。
既然猜透了,当然还得将计就计。
于是她立刻抓过金银花的手,在金银花手心快速地写字。
金银花越看眉越蹙,对着成雪融为难地摇头。
成雪融用力握住金银花的手,坚持意味甚浓。
金银花这才无奈垂眸,一只手移到成雪融背后,指灌内力,封住她两处要穴。
成雪融只觉胸口一窒,一呼一吸间,气血如潮翻涌。
她怕来不及,立刻用力推开房门冲了进去,揪住那黑衣人的衣襟,状似疯癫地质问。
“你说什么?你说谁死了?”
“你再说一遍,是谁死了?”
“我爹死了,我哥死了,嫂子死了,连我侄子都死了?”
“还有刘老汉,还有噀玉,还有春草,还有他们刚出生的孩子,都死了?”
她步履踉跄,质问的声音颤抖着,一双眼也涨得通红,眼泪哗啦啦不停淌下。
可那一片水光却不似旁人的晶莹剔透,反而带着一层淡淡的粉。
是血泪。
周莫的心狠狠一痛,仿佛被谁拿着一把冰凝的薄刃刺进他心窝。
这一副药,是不是下得太猛了?
他上前,一把抱住成雪融,慌了声地喊她。
“阿傩,阿傩,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金银花也扑通一跪,哭喊道:“小的该死,小的晕船,小的不小心撒了姑娘一身豆酱汁儿,小的只是要扶姑娘回船舱,小的不是故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周莫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忽然就不停道歉。
颤声喊着:“阿傩对不起……对不起……我是看你想家了我才派人去竹桐山周边查访的……我不该叫你知道……这个噩耗我不该叫你知道……”
然而成雪融只是浑身绷着、抖着,滑落的泪越来越红。
终于哇一声,她喷出一口血,彻底昏死了过去。
.
醒来时,是在囚禁她的那个屋。
屋里油灯亮着。
如豆火光中,韧白灯芯已烧得枯黑,垂下来半截倒浸在油里,使得烛光昏暗,且无风摇曳。
天还没亮,而她刚醒,需要光线。
她想起身剪烛,撑着刚抬起半个身体,便听见一声梦呓般的急呼:“阿傩!”
成雪融低头一看,竟是周莫,抓着她的手、趴在她床边睡着。
刚才她那一动,把他惊着了,醒了。
“感觉如何?”
周莫一脸的欣喜,按着她肩膀,让她躺了回去。
“想喝水是不是?别动,我来。”
成雪融愣愣。
他是在演戏吗?
瞧这温柔得都能掐出水来的眼神,怎么就有一种他演技突飞猛进的错觉呢?
成雪融愕然看着周莫倒了水回来,扶起她,把杯子递到她嘴边,好半天不知怎么反应。
周莫眼里的火光慢慢熄灭。
她在船上昏迷了的时候,他叫了安道谷去看过她。
安道谷号了半天的脉也不说话,最终的结果就是跪在地上请他降罪。
她悲痛激动、气血翻涌,这一口血咳出来也就没事了。
只是,身患血虚绝症的身体再遭重创,她怕是连半个月也熬不过了。
成雪融就着周莫的手喝了半碗清水,润过喉后才道:“我是想去剪烛。”
“我去。”
周莫拿剪刀去剪了枯黑的灯芯,灯火骤亮,驱赶满室昏暗。
“阿傩,”
他回来,坐到成雪融身边,握了她微凉的手。
捂了半天,才终于道:“阿傩,耳听为虚,那些粗略打听的事情并不能作准。你既成了大成太子的死士,他安顿你的家人也是应当,灭门或许只是对外说法,实际上……”
成雪融嗤笑一声,打断周莫。
真想问问桀王殿下你到底在发什么癔症。
好不容易演了这么一出戏,都把我气吐血了。
眼看着能策反我了,你想了半天,竟然想要安慰我?
还是以退为进吗?
这次的以退为进可一点儿也不高明。
“实际上怎么了?”成雪融惨笑着反问。
“太子灭我满门、灭刘氏满灭,你明知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你还要为他说话?”
成雪融闭了眼,挣脱周莫便躺了下去。
眼睫毛颤动着,眼泪自眼角滑落。
半晌她缓缓开口:
“其实我早就想过我的家人可能已经死了……”
“因为这六年多来,不管我怎么要求,他们都不肯放我回西南来出任务……”
“我知道我没得选,谁叫我出身低微呢?”
“我没有天子为父、没有天子为兄,却偏偏长了一张公主的脸,我能如何?”
“但我想,罢了,起码我正在做的是对的。”
“太子仁义天下皆知,帮他不就是帮了西南百姓、帮了我的家人吗?”
“呵呵,原来不是……”
“他的仁义原来是假的,他连为他卖命之人的家人都不能爱护,他如何能爱护西南万万百姓?”
“我为他肝脑涂地……”
“救良臣的是我,烧敌粮的是我,心甘情愿受黥刑、冒死前来分化周尧国与建元军联盟的,还是我。”
“我终我一生效忠着他,可是他呢?”
“他是我的仇人,从一开始,他竟就是我的灭门仇人!”
“不共戴天的灭门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