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何振廷带着郭显仁一行,一路风风火火赶到了县衙。
县衙门口,果然栓着六匹马。
马林下马查看,报道:“禀少帅,正是被那贼人抢去了的战马,六匹都在这儿。”
又问一边看守战马的衙役,衙役答道:“这马是回生医馆的薛大夫牵来的,他来击鼓鸣冤,说是他医馆里来了强盗,现在老爷正开着堂呢。”
于是,郭显仁一行又浩浩荡荡杀进了公堂。
公堂之上,没有“知县老爷高高坐、师爷主簿站两边”;
公堂之下,也没有“百姓喊冤堂中跪、衙差威武列两边”。
眼前的公堂,只有乱糟糟的一团。
堂下没有跪地喊冤的百姓,倒是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水火棍,本该扛着水火棍的衙差们也没一下站在原位的,都围到堂上去了。
何振廷愣了一下。
郭显仁大喝:“怎么回事?知县呢?”
这一声,声如洪钟,轰得衙差们纷纷散开。
何振廷这才看到堂上那位一身青色官服的知县老爷,竟是奄奄一息半躺在案台上。
眼前这画面,倒还真是“师爷主簿围两边,百姓喊冤在身边”了。
不过,师爷主簿围两边,不是为了断案,百姓逾矩到堂前,也不是为了喊冤,而是为了知县老爷。
知县老爷叶知秋头破血流,看着是一副快要断气的模样。
前来击鼓喊冤的薛大夫一家都被吓傻了,站在一边没动,亏得薛大夫的儿子薛阿信镇定,虽也青白着脸,但还知道用手按着叶知秋的鬓角,试着为叶知秋止血。
郭显仁皱着眉问:“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击鼓的刁民打伤了知县?”
知县叶知秋微微睁了下眼。
跟在郭显仁后边的何振廷立刻解释:“老爷,小的不是差人给你报信了吗,这是郭国公家的世孙,人称‘箭无虚发’的郭少帅,追着反贼到咱县里来啦。”
郭国公?世孙?少帅?
叶知秋猛地睁开了眼。
“世孙爷!”
他嚎了一嗓子,一把推开薛阿信,就要从案台上下来给郭显仁跪地请安,但这一下似乎起得太猛了,他身体晃了两晃,没站稳,砰一声又栽进了椅子里。
薛阿信医德甚好,叶知秋栽倒那一刻,还伸出手去想拉他一把。
可惜气力不够,没把知县老爷扶稳了,反倒害得自己也被带着摔到了地上。
这时候的郭显仁,已经将两条凌厉浓眉给拧成了一条。
他自小最恨的就是人家喊他世孙爷,把他喊得跟鎏京城里那些个纨绔子弟一样一样的,好像他所得成就,全是依仗着家里的权势。
实际上,他熟读兵法、勤于操练,十六岁初入军营时,也是从最末等兵做起,无数次出生入死,才换得战功赫赫。
到如今,这朝上朝下、京里京外的,谁不称他一声郭少帅?
除了,那个骄纵跋扈的公主殿下!
就跟眼前这个脑子不知道被什么踢了的知县老爷一样一样的,见着他就叫“郭世孙”,存着心要气他。
连当年想学骑射、有求于他,都不肯改口喊一声郭表哥,或是一声郭少帅,反倒使阴谋、耍诡计,激着他和她打赌,最后……
最后还赢了他!
想他文武双全、人高马大的堂堂男子汉,竟然输给了一个还没他肚脐眼高的小女娃!
郭显仁认为,那件事,是他短短二十八年人生中最大的污点!
即使过了六年,再想起,他还是又羞、又恼、又气、又恨。
再配着眼前这一地的兵荒马乱,他终于彻底烦了。
“免了,免了!”
郭显仁臭着脸挥手,“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叶知秋身后的邵师爷跪地答道:“回禀世孙爷……”
“闭嘴!”
郭显仁冷声喝住邵师爷,很是诡异地自我介绍道:“我乃东南五十万水军之副帅,领从一品将军之职,你应称我郭少帅,或郭将军。”
“是,是……”
年逾花甲的邵师爷已经被吓得打哆嗦了,从善喊道:“郭少帅,郭将军,小的姓邵,是叶知县聘的师爷,小的见过郭少帅,小的见过郭将军。”
郭显仁:“……”
至于摆这么一副几乎当场尿裤子的模样吗?
郭显仁缓了缓气,尽量平和地问道:“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是我们叶知县,叶知县本在后堂办公,忽然听到堂前有人击鼓,便领了我等走出堂来,走到堂前却不小心被台阶绊了一下,一摔,头就磕到了。恰好上堂来的是薛大夫一家,懂些医术,就喊了上来给叶知县看看。”
郭显仁问薛阿信:“知县的伤怎样了?”
薛阿信咽了咽口水,刚要答,叶知秋忽然又一个激灵地睁开了眼,却不再看郭显仁了,而是将案台上的乌纱帽抱了起来,吹了吹灰重新戴在头上,嘴里念念有词:“宁可丢妻、丢子、丢老脸,也不能丢了这顶乌纱帽……”
郭显仁冷哼了一声。
叶知秋紧跟着也是脸色一正。
“你们!大胆刁民,怎么都围到堂上来了?下去,下去给我跪好!”
“……”师爷提醒说:“老爷,您忘啦,刚才您磕破了头,可是薛大夫家的公子给您止的血。”
“哦,哦。”
叶知秋一脸恍然,扶了扶额头,似乎很是头痛,“老爷我头痛得很,这会儿是看也看不清、听也听不明……哦,对了师爷,刚才堂前是不是来了个什么大人物,叫什么爷?”
“……”师爷觑了脸色微黑的郭显仁一眼,再次提醒说:“老爷,您又忘啦,是郭国公家的世……郭少帅,您刚才不还想着给他行礼的吗?”
“啊,啊?”
叶知秋一脸震惊,又扶了扶额头,目光终于落到了郭显仁身上,瞬间变成了一脸哭相,嚎了起来:“世孙爷呀!小的……小的知罪!小的上有双亲七十八十、下有幼子嗷嗷待哺,小的不能丢脑袋,小的更不能丢乌纱帽呀!”
郭显仁:“……”
他说要他脑袋了吗?
他说要他乌纱帽了吗?
叶知秋这会儿已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抽抽搭搭地,“小的这是受的工伤,精神恍惚才会忽略世孙爷,对世孙爷不敬,小的罪该万死,请世孙爷息怒,请世孙爷饶命……”
郭显仁:“……”
郁闷啊!
这一口一个“世孙爷”叫着不肯改口也就算了,可他都还没说什么呢,这死老头儿就这么哭着喊着地求饶,他还好意思发火吗?
更别说什么动人家乌纱帽、摘人家脑袋了,这死老头儿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可让外边那悠悠众口怎么说他?
郭显仁再次缓了缓气,耐着性子问道:“知县,你还能审案吗?”
知县老爷叶知秋第三次扶了扶额头,身体也跟着晃了晃,好像随时都能倒下去似的,然而嘴上还倔强地答道:“能。”
“那就快点审案!”郭显仁指着已经跪在堂下的薛大夫一家四口,口气极是不善地催促道。
“是,是。”叶知秋唯唯诺诺应了,眯眼点了一个大傻个捕快去搬了一张红木太师椅来,赔着笑对郭显仁说道:“世孙爷久等,世孙爷请坐。”
郭显仁黑着脸坐下了。
叶知秋这才有气无力地喊道:“升……升堂!”
堂下衙差大喊威武,水火棍杵地声声震天。
叶知秋拿起惊堂木,高高举起,重重落下,问道:“堂下何人?”
薛大夫一拜,“小民薛道普,这是内人黄氏,小儿阿信,小女小勤。”
“击鼓喊冤,是为何事?”
“事因半个时辰前,小民的回生医馆来了一个求医的人……”
“一个?”郭显仁打断薛大夫问道。
薛大夫答:“不止一个,是六个,但要治病的只有一个。”
“什么病?”
“高处坠落,伤及内腑,以致咳血昏迷,不省人事。”
郭显仁立刻想到鎏京城门口乌伽什为救成雪融,从马上将她扑下,还给她做了肉垫的画面。
点点头,又问:“然后呢?”
“然后他们拿出银子,让小民帮他们去药铺抓药,抓了药回来,又让内人帮他煎药,煎了药喝下去,他们却不肯给诊金,在我家院子里就飞了起来,飞檐走壁地跑了。”
“跑了?”
“跑了,连栓在医馆门口的马都不要了。马值钱,何况还是六匹马,小民原本想着,得了这马我也不亏,可小民出门口一看,竟看到那马鞍、马镫、马辔头,还有马蹄铁,全刻着军队的字儿!”
“不得了,不得了!收了这马,小民只怕麻烦更大,于是就牵了这马过来交给知县老爷,想请老爷为小民做主,小民不要多,只要一百钱的问诊费……”
“除了一百钱的问诊费,还要二十钱赔我碗!”薛夫人黄氏抢道:“那伙杀千刀的贼人,他摔了我一个药碗,有这么大的!”
黄氏双手合拢,拢了个脸盆大小的形状,她女儿薛小勤偷偷拽了拽她,微有些窘迫地说道:“哪有这么大……娘,就这么大,赔十个钱够了。”
薛小勤比了个砂锅大小的形状。
郭显仁:“……”
谁家药碗能有砂锅大?
就算是个砂锅,它也不值十个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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