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玉泉宫出来,沐云瑶拐进一条偏僻小路,缓步走着。夜色已深,小路没有宫灯照耀,倒如黑窟窿一般,看着便有些怕人。
曾经她最怕黑,总觉得黑的地方会有什么妖魔鬼怪藏于那里,然而如今比起白日里刺人的阳光,她忽然发现隐于夜色中能给她带来莫名的安宁。
行走于黑夜,便不用面对白日惨淡的现实了吧。
想起方才发生的种种,她才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对着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的儿子说,我喜欢你。
真是有够讽刺的。
四周蝉鸣聒噪,一时引得沐云瑶也心情烦闷。她暗恨自己怎会这样没出息,竟说出那样的话。她握紧拳头,微微长长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浓墨般的深沉夜色几乎将她小小的身影吞没。
到了掖庭宫,沐云瑶肚子“咕噜”了几声,她方想起自己还未曾用晚膳。
宫女屋里和铃与浮翠都已睡下,春黛则坐在床边做着针线活,如豆般的烛火跳跃,春黛似乎是迷了眼,抬手轻轻拭了一下便继续手中的活计。
听到云瑶进来也没抬头,只是说道:“你还没用晚膳吧?桌子上还有一块红薯糕,你拿去垫垫肚子吧,虽然有些凉了,但也只有这个了。”
沐云瑶应着向桌边走去,靠着桌子站着,一边拿着红薯糕嚼,一边看春黛做针线活。
“你在绣什么呀?”好奇的看了一会儿,沐云瑶口齿略有不清的问。
春黛笑笑,“从嬷嬷那里得了些针线碎布,闲来无事便拿出来随便绣绣花样罢了。”
沐云瑶咽下红薯糕,凑到春黛身边,借着烛火看见她绣的是几朵并蒂莲花。
“并蒂莲?春黛姐姐莫非是有了心上人?”沐云瑶揶揄笑道。
春黛嗔了沐云瑶一眼,道:“别胡说,只是绣着玩罢了。时辰不早了,我要熄了这灯了,你也快去睡罢!”
“哼,荷开并蒂,连理同枝。春黛姐姐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沐云瑶吐着舌头说完,就飞快的躺到自己床上盖上被子,然后才说:“我睡了!”
春黛见了真是又可气又可笑,又拿她没法子,只得道:“睡你的吧,以后再这样伶牙俐齿我可饶不了你。”
第二日又是早早便起了,云瑶却仍是没睡好。如今入了夏,蝉又活跃了起来,没日没夜地叫,闲暇时听了也许还有些夏日意趣,烦闷时,尤其是晚上无法入眠的时候,真是恨不得一场大雨下来把它们都冲下来才好。
夏日四更天的皇宫里晨光熹微,淡云疏光流转的天穹下是一排排宫女太监匆忙行走的身影,金碧辉煌的宫殿亦收敛自己光华,安稳于晨时似昼似夜的暧昧时刻。宫墙外杨柳绿成一团烟雾,连带着还有风吹起时漫天飘飞的柳絮。
沐云瑶一袭湖蓝裙衫跟在和铃后面向浣衣局的方向走去,微微眯着眼睛,似是没睡醒在迷糊,又似是感受这夏日薰风的轻柔与温暖。
本以为掌事嬷嬷又是惯例的训话之后安排工作,不过这次似乎有些不一样。
“夏至即至,皇上打算举办夏日宴,这活儿自然也就多些,你们近日都尽心做着,夏至那日许你们半日清闲!”掌事嬷嬷拿着帕子,似乎这样就能掩住自己的咳嗽声一样。
“夏至……”
沐云瑶恍神,被和铃不着痕迹的一拉才回过神来,然后在嬷嬷不善的注视下连忙跟着和铃走了。
路上,走在前面的和铃微微回头问:“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夏至日生的罢,如今倒也快是你的生辰了。”
走在后面的沐云瑶笑笑,“和铃姐姐好记性,这也记得。”
阳光下,和铃鹅黄的衣衫反射着柔光,充满暖意的色泽,在这样的天气里,看了便让人倍觉舒心。
曾经宫中夏至日,帝后都会去皇宫附近的甘泉寺祭祀先祖,以求消灾降福,年丰国富。然后便会在宫中最大的湖——断雨湖上的鸿雁舫上邀请皇族宗亲举办盛宴,一来消暑避伏,得享夏日之乐;二来华觞觥筹,以洒烦抱诸事。
那时候,宴会结束后父皇都会留在昭阳宫陪母后度过,而沐云瑶也不必再读书或是练些什么琴棋书画,而可以由着性子和沐云嫣一起在昭阳宫旁的假山上放风筝,彼时落霞卷尽天涯,纸鸢凌遍海角,是何等的肆意畅快?
那时她曾许过一个心愿,便是能如这风筝一般恣意飞翔,天下之大,锦绣风光,万里山河都能逛个遍,无拘无束,多么快活。
彼时沐云嫣还笑她:“谁说风筝能恣意飞翔了?这不是还有你拴着么,真要自由,你且松了这绳线。”
而她闻言松了手,那风筝却并未高飞,而是慢慢随着风势减缓而飘落下来,后来沐云瑶再也没有找到那只风筝。
沐云嫣安慰她说风筝虽落,但只要有风借力,还是会重新飞起来的。她听了深以为然,然而如今想来沐云瑶却怀疑,落了的风筝,没了绳线的牵引,真的还能高飞吗?
也许会,且没了束缚,扶摇直上九万里也使得,也许又不会,碾于尘埃永无翱翔之日,谁又能确定呢。
风筝命运如此,人比之,又当如何?
迷茫之意自心间而生,她忍不住问和铃,“夏至有九九,冬至又九九,夏去冬又来,飘零几时休?”
“……”和铃脚步顿了顿,复又继续走着,“能有几时,十载年华如能安稳,出宫自有归宿,不必飘零。”
“不一样的。”沐云瑶没有说出口,只是心中自语。不一样的。她这样孤零零一人,真要出了宫,哪里有什么归宿,不过零落成泥碾作尘罢了。
思及此哀伤之意更盛,只得强转思绪,暗暗告诫自己今日衣裳颇多,必要抓紧些洗。
一日忙碌,黄昏时苏婉兮却偷偷塞给沐云瑶一张纸条,并且嘱托她一定不要让别人看见,而且看完就毁掉,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沐云瑶只得趁着晚上其他人熟睡的时候才借着昏暗的月色勉强辨认纸条上的字迹。
“夏至宴,公主可留心,或有线索。”
沐云瑶看了,便把纸条慢慢撕成细小碎屑,埋在窗台上一盆盛开的栀子花中。
索性夏至宴能清闲半日,自己得提前做好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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