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狄青护送着卢政从荒原私路入境,从保安军径直去往河中府。
如今三川口战后一案主事的范雍、卢守勤、计用章等人都发落了,眼见着便要尘埃落定,因而一路上出奇地平静,两人约莫四月中旬便到了河中府。
大宋不比前朝管辖严苛,朝廷既不在沿途设过所,也不在城门处设卡,因而商贾农人远走城镇贸易或务工者甚众,民间称作“浮客”。
繁华富饶之地如汴京、河中府,往往浮客云集,其数胜于当地土人。
狄青二人悠悠地进了河中府、找了处面馆打尖儿,店门口的炉子烧得红火热旺,上头顿着的铁皮大桶里沸水翻滚、水汽如雾。
白案前厨子将一条条的面扯得透薄、扔进宽水里滚上几滚,再眼疾手快地捞起来放进酸汤底子里,由着小厮往一桌桌客人面前送去。
卢政夹一筷子晶莹剔透的面皮,入口只觉酸韧爽滑,滋味不一而足,朗声笑道:“我在他们那烧炉子的时候,就没想过还有吃上这河中酸汤面的一天。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狄青也跟着笑,复而叮嘱道:“一会儿我将你送到衙门上,看着你进去我才安心。卢大哥可别说漏了。”
卢政吃得酣畅淋漓,摆手道:“记着呢,说是自己逃出来的,半个字都不提你。这面开胃得很,这一碗下去就没影儿了。”
狄青听了,伸手让小二再添两碗来,忽而听得隔壁桌正在谈着国事,便同卢政使了个眼色,侧耳去听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得一个道:“范相公放着那京城里的宰执高官不做,一次又一次地跟着官家犟;这下好了,被外放到延州去,那正打着仗呢,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命再回去。”
另一个道:“范相公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了,常年积劳又得了肺病,难说,难说!”
又有人道:“你们心肠度量如此狭小,难怪考不上举子。范相公是谁?在泰州,修五百里拦海大堤,那是何等的功绩;后来一回汴京,便诤言请太后还政,更不惧以身家性命对抗吕相。
开封府外,百官送行,那又是何等的体面——尔等,不识泰山,不识泰山啊。”
先头说话的那个谄媚道:“咱们见识短浅,赵前辈既这样说了,那咱们就瞧好了?来来来,先吃面。”
狄青听了几个寒门读书人说话,低声问道:“卢大哥在刘将军身边跟了那么久,认不认得范仲淹范大人?”
卢政摇头道:“没见过,只听刘将军说他,是个踏实能干的人。”
狄青听得这名满天下的大相公得了这样一句称赞,登时有些啼笑皆非。
...
卢政酒足饭饱之后便去了衙门上,狄青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没见什么动静,便起身往延州去了。
此番旧地重游,狄青倒是脚踏实、安了心,不知不觉竟又走到闻喜煮饼的摊子前头。
那卖煮饼的小哥瞧他生得俊俏,霎时间便想起来了,堆了满脸的笑道:“官人许久不见了,莫不是我家的煮饼吃了不叫人想?”
狄青笑道:“我本不是河中府的人,此番也是因事来的。”说罢递了钱出去。
那小哥先装了煮饼递过去,这才借了钱过来、又笑道:”那也无妨。我上回同官人说的,有了心仪的姑娘便带过来吃咱家煮饼,官人可别忘了。”
狄青点头笑道:“一定。”
他沿着热闹的街市走着,手里握着热乎乎的煮饼,心里也是热乎熨帖着——从宥州到汴京,是要经河中府过的吧?
...
狄青尚未走到延州的地界,便听闻鄜延路都监黄德和落了马、被判了腰斩;王信受贿诬告,念其事败自首、又坦陈罪状,判脊杖八十。
恩旨则为抚恤亡将,追赠刘平为忠武军节度使兼持中,石元孙为忠正军节度使兼持中,而同军郭遵、万俟政也得了封赏,恩荫手足子孙。
瓦舍茶肆里的话本子也都换上了这茬,绘声绘色地说着刘平之子如何拉住黄德和苦苦哀求,黄德和又是何等的背信弃义苟且偷生,王信死前又如何悔过......如此种种,倒像是事发时那说书人也在场听着一般。
沿路听着故事,三天的路程飞也似的过了,狄青赶在城门关上前回了营房,也不知教谁瞧见了,立时上上下下传遍了。
李宜和张衷两个忙不迭地往他屋里来,扑将上去又是打又是嚎,待到二人闹够了,狄青才问道:“听闻,范仲淹范大人已到任了?”
张衷一听便来了劲,盘了腿坐起来笑道:“这可真是奇了,听说范大人前几日也问了你;幸好前头那位范大人给你打掩护,说是派你去调查孙富孙兴二人了。”
李宜也道:“这位范大人一来便是大刀阔斧地动了手,将城里城外小两万的将士分了六部,指派了六名主将,各领三千人。”
张衷忙接了话头道:“从前打仗的时候职位低的排头,论功行赏的时候又让职位高的占了便宜,现在让主将领兵,有功必赏。这样一来,咱们的好日子就在前头等着了!”
狄青听了笑道:“这位范相公的好处一晚上也说不完,咱们还是先歇息了;我在路上跑了这月余,就没睡过安稳觉。”
张衷哪肯依他,只凑近了道:“听说这次刘平将军能平反,是因为他手底下的卢都头跑了回来;我就纳了闷儿了,刘将军的部下都被擒到西夏去了,这卢都头是怎么跑回来的。”
狄青一言不发,只起身推开张衷,伸手抖了被褥,张衷又死皮赖脸地凑上去,低声道:“好啊,大哥你保准又去找百花公主了。你.....”
李宜见他又要说起胡话,忙拉了他往外走,走两步还不忘回头叮嘱狄青早些休息。
狄青闩好了门,这才取出怀中一沓交子来——这样多的钱,任谁见了都要眼红,还得想个稳妥的法子带回汴梁去。
他收好了东西,吹了灯躺回床上,又想着置宅子的事不能耽误,或是先捎信去汴梁让他们选一处好的宅子,让屋主来延州收钱画押也是可行的。
如此想着,心里便打定主意第二日去找个递铺递了信给郑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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