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嘈杂不绝,似乎是金铁交鸣与人类嘶吼惨叫的混合声。不是数十人,不是数百人,而是上万人。那些混乱的噪声嗡嗡着强制灌进耳朵,使得大脑一片昏沉,却仍然把人从假死状态唤醒。
意识恢复的瞬间,疼痛也在同时卷回全身每个角落。她发现自己腰腹处有一处不算很深的伤口,原本应当狂涌而出的血液也已经半凝固。
用手掌支撑着地面勉强直起身的时候,白十二看到了自己左手尾指上有一枚光亮的银戒,上面没有镌刻任何能够代表身份的东西。
身上的衣服竟然还是整洁的,除了腰腹处一道划痕隐约露出伤口外,其余部分崭新得简直像是刚从店里拿出来。
她勉强站稳了。
耀眼阳光从头顶直射而下,把眼前的沙场涂抹的微微发白。
无数横陈着的死尸暴露在天光下,残破的兵器旗帜甚至是肢体被血搅和在一起,散发出的浓烈气味,几乎可以用新鲜来形容。
她发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
四五步之外有一朵雪白的复瓣花,根茎清晰的裸露在尸骸间。
她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看清楚,脚下什么滑腻的物件却把她撂倒,狠狠摔在一大块腐肉上。
对,腐肉。焦黑发臭的腐肉。
然后她看见一双靴子。白底,有金线细细绣着单瓣莲花,花瓣微微张开,垂下的白色袍角正好遮住花蕊部分。
“澜平城一战消耗太多兵力,然而总算是胜了。往后清心河以北便不再有战事。依天师所言,三日后为阵亡将士设慰灵台,以彰天界仁心。”
靴子的主人云袖宽大,修长手指温文敛袖,薄唇缓缓带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意。
“可。”
“大人,打理战场的事还是交给属下。”
男子微微颔首,身形在瞬间淡成无数飘飞的细碎光点。
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战争?
身边的金甲武士已经全部离开,暴露在天光下的尸体散发出腐肉特有的糜烂味儿,一些蚊蝇嗡嗡着息在她身上。
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梆子响的浪荡歌声。
“锦帘城下好风光,红莲湖水漫赤涛。天公落雪皆作泪,何日涨潮比天高。”
歌声响起的时候还隔着很远,最后一声梆子落定,人影却已经遮在她头上。
她看到一个道士模样的年轻男子手里抓着个削了一半的桃木剑,衣襟微敞着露出内里朱砂印没干透的黄符,微微上挑的眼角平白添了些不合时宜的妖娆。
楚辰生眨巴着眼看了会儿地上的人,而后随手把未成形的桃木剑插进后领,弯腰伸手把她从尸体腐肉里提了出来。
“你在这儿做什么?”楚辰生语气平淡带点痞气,像是在勾栏里和掌柜讨论谁家花魁漂亮。
“看……”她下意识张口,意外的发出声音,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颈。
“看够了没?”
她抬头,看见楚辰生双手笼在宽袖里,懒散闲适的有点不符合场景。
“……看够了。”
“那么跟我走——你师父怎的收了你这么个二愣子。”
她自然地跟上,艰难踉跄着跨过脚下的尸块,视线摇摇晃晃落在楚辰生后领里插着的那根桃木剑上。
“在下楚辰生。”大约是感觉到了视线,楚辰生回头看了她一眼,应声的调子仍然像唱戏似的,“此处——锦帘城。”
她默认了这个名字,问了另一个问题:“去哪里?”
“城北南宫家。老爷子重病久治不愈,问医无果,改问道。”楚辰生手里木剑轻敲了后颈,略略一顿,“想来是因果循环——遭天谴。”
……
…………
守城士兵最后一遍催促关闭城门的时候,夕阳才刚刚倾斜到不远处奇山的顶峰上。
这里是锦洲东部的锦帘城。它背靠奇山,面临无望海。靠山三面都是悬崖峭壁,临海那面多为浅滩。因此,尽管锦帘城被称作锦洲第一道天然屏障,却因为这易守难攻的地势变得闭塞。
大型船只吃水太深,进不了港,来往的都是些小商小贩,市侩俗气,但是很热情。
此时华灯初上,人群吵吵嚷嚷着往城门内拥挤,急着回家吃晚饭。一片嗡嗡声中,有个男子的声音拖长着调子、唱戏一样喊着什么,在急吼吼嚷嚷的声音中格外出挑。
这男子长得也算俊秀,一双狭长的眸子像化了人形的狐狸般勾人。偏生穿着身邋遢道服,身后拖挂着的桃木剑让他身后的一个老大爷看得直摇头。
楚辰生道行几何,尚不可知,但他脸皮厚度显然非同小可,被人嫌弃盯着也半点不适之色也无,反倒甩着宽袖一把扯住了身后发愣的十二。只听他依旧唱戏般拖长了调子道:“此处血光满天——你跑个什么!”
十二腰间胡乱系着条黄带子,遮挡着她腰腹并不疼痛的伤口。被楚辰生一扯,她伸手指着城墙上一道道鬼画符样的墨迹,眼神询问。
楚辰生上眼一瞧,只见那青石砌的城墙上尽是些凌乱的线条,生似张被顽童乱画过的宣纸。末了,还甩的满墙满地大小不一的墨点儿。
说是这么说,但作为锦洲咽喉要道,锦帘城这城墙高的吓人,哪有这么大的一个顽童。
楚辰生屈指刮了刮脸,而后伸出拇指点了点那些墨痕:“那是宁安元年,天师命右使大人在锦帘城上画的守护咒。有这咒印在,整个锦帘城的异族都使不出大法术。”
他说到这,锦帘城门上的大灯笼就挂了出来。大红绸布裹着极好的冰丝竹,里面的灯油传说是天师所赠,可使烛光长明不灭。楚辰生仰着脑袋看着那个成人那么大的灯笼缓缓挂上城头,薄薄的嘴唇上下一抿轻啧一声。
“所以你可得小心,锦帘城里能弄死你的,都是险恶人心。”
可惜十二依然定定地看着那些鬼画符的墨迹,好像根本没把楚辰生的话听进去。自打进了城,她就总觉得像进了个牢笼,大红绸的灯笼映出的光血淋淋一片,直让她心惊。
楚辰生抓了抓后脑翘起来的一撮头发,扣住了十二手腕。他有点无奈地拖着她跟着人群往城里挤,摇头晃脑地道:“糊涂了糊涂了,你还不晓得人心险恶,也不晓得怕。糊涂哟,糊涂哦。”
两个人被人潮推着往城中挤,楚辰生想去的是城北,无奈那地段是富庶人家的宅子,这些挤进来的都是平头百姓,也就把他俩越发的挤城西去了。楚辰生挣扎了会儿无果,竟然把背后的桃木剑拔了出来,见着人脑袋就敲,等人家“哎哟”一声吃痛缩下去,他就拖着十二赶紧补上那块空隙。
城门已经关了,守城士兵还在忙着把灯笼挂上。谁也没看见门楼上正立着个人影儿。
这人手中撑着把青伞,虽说看着是踩在门楼青石上,其实却是踏在空中的。他垂着密长的眼睫在楼下稠密的人群中寻找着什么,等他看到胡乱挥舞桃木剑打人的楚辰生时还皱了皱眉头,目光却继续往北,落在某一户人家屋脊上。应该是见着了什么,他松开了紧锁的眉头,脚尖在夜空中轻轻一点,就撑着青伞像片树叶般飘进了如水夜色里。
十二只觉得眼前挥舞的桃木剑骤然停了,埋头往前冲的楚辰生突然停住了动作。他慢吞吞直起身子,朝着城头的灯笼歪着脑袋看了好一会儿,而后嘟嘟囔囔着继续挥舞桃木剑艰难前行。
……
到达南宫家时楚辰生已经没了多少力气。本来嘛,他一个人挤过来也不费什么事,主要是身后还拖着个木头似的十二。
好在十二虽然还木讷着,倒也回了点神,见楚辰生扶着南宫家门口的石头狮子喘得人样儿都快没了,当即上前去叩门。
只拉着铜环叩了三下,就听门内有个小童脆生生问:“谁呀?”
十二扭头去看楚辰生。
楚辰生正扶着腰要往地上坐,他张了张口——屁股刚挨着石头——
二人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从那大宅子里传来!
楚辰生吓得不轻,立即就从地上弹了起来,冲上前去一把扯过十二。
此时门内却又安静了,俩人面面相觑了会儿,楚辰生正要把耳朵贴过去听动静,骤然一股滚烫热气从门内澎湃涌出,爆开了那镶铜大门,直把火星子和木屑冲着脸搡来。强烈的气流把楚辰生和十二双双爆飞了出去,落在柴火垛上。
楚辰生被一块着了火的木屑烫得嗷了一声,他一个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愣是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
只见刚刚还好端端的南宫大宅此时已经燃起了滔天烈火,耳边尽是噼啪爆裂声,还夹杂些瓷器炸开的碎响。滚烫的热浪几乎是肉眼可见般在夜空中荡开一片片的涟漪。
“什么……什么情况!”楚辰生舌头都打结了。
他撩起袖子伸出手来,拇指在二指三指间一通猛搓,搓了好一会抬起头时还是茫然蒙圈的表情。
“这不是杏林世家吗?这不是锦帘城吗?城门上那守护咒年久失修了?谁能在锦帘城用起这等子禁术?”
他扭过头茫然地看着十二。十二也茫然地看着他。
“锦帘城北南宫家,通敌造反,证据确凿,施加天罚,以显天界之威。”
这话当然不是十二说的。
楚辰生愣了愣,缓缓抬起头往上看。
只见夜空中那个男子仍撑着青伞立在虚空里,脚下烈焰滔天,火舌每每要燎到他的鞋底,便会被一道无形气墙阻隔。但他的发丝衣角都被热浪掀得胡乱飞舞,狰狞火光在他脸上显现出几块扭曲的阴影来。
楚辰生瞪了瞪眼睛。
他伸出手指颤颤巍巍指了男子良久,口中爆出一句“我靠”来,连唱戏的腔调都被掰直了。
“妈咧,锦帘城的人都是个傻的。我说当年画这劳什子的守护咒干什么的,原来是你们有私心呢。好家伙,怪不得要把左——我靠你大爷。”
楚辰生重重嗤了一声,抱紧桃木剑接着骂:“傻了吧唧的玩意儿,天师早就说过,一点灵火不灭,他是死不绝的。”
男子听着楚辰生嚷嚷着骂他,却也不恼,只垂睫看着脚下火海,眼底无悲无喜平静至极。
他平静,却把楚辰生看明白了。楚辰生又一次抖着手指,连话头都哆嗦了:“你们疯了,你们疯了。原来是留着后手现在赶尽杀绝来了。杏林世家通敌造反这话就是个幌子!”
没人回答他。
火焰贪婪噬尽了整座大宅,而偶尔路过的行人却恍然不觉。
楚辰生和十二双双躺在柴火垛里,视野里被火光燎红的夜空逐渐染满飞灰,而后露出满天星辰。
有一只小虫子顺着十二的手指爬到了她手臂上,她举起手借着星光看了会儿这只有着光亮甲壳的小虫子,眼里浑浑噩噩的光总算清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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