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古咬牙:“还有谁?”
妇人抬眼,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缪千里,方道:“是大邺在赵国为人质的丽姬娘娘。”
缪千里收起了面上的玩色,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孟古早就知道,出事当晚是母亲和太后一起在绣房里,可是当时太后亲眼目睹她母亲与赵王一事,也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
她极力隐忍着自己心底涌上来的怒意,紧握拳头:“你继续说。”
妇人道:“丽姬娘娘生得娇媚,身形好似游龙,她只需朝赵王笑了一笑,就……”后面的话她不再说,知道缪千里的身份也不敢再看向他,反而是紧紧的握住孟古的手,又道:“我抽回身时还发现,绣房窗前那株芭蕉树下,还有一个人……”
于此同时
距离此游船百米之外,一艘较为朴素的游船内,正中央的茶桌前,邺王轩与萧子都相对而坐。
有两名茶女手捧茶盏上前,跪坐在桌旁为他们二人斟茶,萧子都看着面前那杯上好的茉莉花茶,而后又默然抬眼,看着茶女为邺王轩所斟的茶。
一杯是茉莉花茶,另一杯则是——西湖龙井。
萧子都低头微默,这两杯茶都是按照他们的喜好而沏的,看来果真是如他所想,今日长安一行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早有准备。
虽然萧子都现在不知道此行的目的,但是他还是极其有耐心的等着邺王轩先开口。
一阵清风吹过,夹杂着岸边的花香扑入口鼻,萧子都手执茶杯正要入口时,却听得邺王轩道:“相国的船,就在那里。”
握住茶杯的修长手指微顿,萧子都诧异抬眼,就瞧见邺王轩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的身后看。
萧子都放下手里的茶杯,顺着他的视线偏过头去,那是一艘比较华丽的游船,周围绕着的彩灯倒映在水面上,宛如一座行走在水中的别宫。
“所以,”萧子都回头,白净的面容静望着邺王轩:“王上今日意在相国?”
邺王轩笑了笑:“是,也不是。”
这不是一个肯定的答案,却也不是一个否定的答案,萧子都心低涌上了疑色,他试图想要从邺王轩的脸上找到些答案,可是却还是放弃了。
因为,他实在是琢磨不透面前的君王。
既是琢磨不透,萧子都也不强逼着自己探取他的用意,抿唇不欲吭声。
邺王轩却又问道:“你就不好奇,那艘船上,除了相国之外,还有谁?”
明显的话里有话,让萧子都心头微颤,他轻摇头,心想:他应该好奇么?
邺王轩执杯轻呡一口茶,茶杯放置桌前时,他别有深意的朝萧子都一望,道:“还有……孟古。”
当那个名字从邺王轩口中说出口时,萧子都刚平静下的心又猛然间一跳,不敢置信的回头看向那艘游船,孟古现在是待罪之身,深夜私逃出宫,那可是杀头的大罪,这样的罪责缪千里不是不知道,可为何还是要带她出来冒这个险?
还有……
邺王轩明明知道了这一切,早在缪千里带着她出宫时就可以拦着,夹带宫里的婢女私逃,证据确凿,即便是缪千里也是百口莫辩。可为何邺王轩还是任由这一切发展,还带他来此?
萧子都回头,深深的看向邺王轩,心里的迷雾一团接着一团,让他对于面前这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君王,又蒙上了一层迷纱。
忍了又忍,萧子都终是没有忍住问出口:“王上今日准备了一出什么戏?”
而邺王轩却只是笑了笑,并未回答。
当年赵王宫绣房一幕,并不止只有丽姬一个人窥见,那藏在绣房窗前芭蕉树下,还有一个人。
确切的来说是一个孩子,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天黑虽然瞧不清那孩子的面容,但是她那一身碧水五色绫罗群却是赵王宫每个人都认得的。
那种绫罗是外邦进攻,珍贵世上仅有一匹,被王后制成衣裳送去了云浮宫。
云浮宫暗喻云上之宫,是当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
“是长公主。”妇人道:“碧水五色绫罗群整个赵王宫只有她一人有,我当时心里害怕,怕被人察觉到我也在那里,就赶紧悄悄的离开寻阿雯去了。一直寻到了快一个时辰,觉得她应该是回去了,就想去找她,却在经过绣房的时候,又看到了长公主,她从绣房中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剪刀……”
孟古怔然开口,问:“你是说,挑断仙鸟眼珠的人,是玉妃娘娘?”
妇人道:“事发之后,绣房里所有人都入了狱,若不是有人把丽姬推了出来,当时绣房里所有人都要死,包括丽姬,现在想想,这不正是一举两得的好结果么?”
“那我母亲呢?”孟古急切的问:“当时被推出来的明明是她,为什么最后是我母亲丧了命?”
妇人却摇了摇头:“当时我们都在狱中,并不明白其中缘由,只知道那一日阿雯被人带走,不出两个时辰就传来了话,说她自己承认了罪责……”她手不自觉紧紧攥住孟古的双手,言语哽咽:“绣房里的嬷嬷说,阿雯她是舍了自己保住了绣房大家的命……”
孟古被这一句话,震得说不出话来,她一直想要探寻的真相,如今摆在她的面前,想起自己母亲在赵宫的遭遇,她几欲承受不住。
缪千里挥了挥手,有人上前把妇人拉起来。妇人三步一回头的看向孟古,正要下台阶时,却听见孟古忽然问:“那我家里的那把火呢?”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给她答案,妇人目光微不可察的瞟了一眼端坐的身姿,须臾叹了一口气,“阿雯时常会向我们提及她的女儿,她最大的念想就是希望女儿能够平安长大。她时常说,若是不入宫就好了。”
赵王宫的遭遇让阿雯心有芥蒂,象征富贵繁华的宫殿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地狱罢了,若是她还活着,定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入这种地方。
可是……
孟古在原地蹲了许久,才站起身来,夜晚的河水透过窗户吹到身上有些冷,冷的她浑身直打颤。
她缩了缩脖子,这才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却一个踉跄跌落在一个雪白的怀抱里。
“你没事吧?”关怀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她怔然抬头,撞入她眼睛的,是那张俊脸难得一露的忧色。孟古心头一暖,却还是推开他站直了身子,摇了摇头:“没事,走吧,天色已晚,该回去了。”
手上忽然一暖,孟古回头,目光落在包裹着她手的那只大手上,头顶上传来一声询问:“还要再回宫么?”
“嗯。”
“她方才的意思……”缪千里试探性的道:“你母亲不想让你入宫。”
“宫里生活了那么久,不想回宫也难。”
“只要你想,我可以帮你。”
握着她的手力道又紧了紧,孟古想起遇刺的那个夜晚,她强行把心头涌上的悸动与冲动按压在心底,平静的抬头看着他,道:“相国,您有些失礼了。”
被他忽略的接触让她强行放大,也间接的拒绝了他提出的帮助,缪千里的心头虽然涌上了一丝不快,却也松开了手,清了下嗓音,背过身道:“你想回去受苦,我也不拦着。”
既是她想要快点回宫,缪千里也不再此多留,轻甩衣袖,率先越过她大步下楼梯而去,孟古低垂着的面容扯出一抹苦笑,随即快速下楼跟上了他的脚步。
得缪千里示意,船夫已将船只慢慢向岸边靠去,但是船上的人都能瞧清楚,这个有钱的主子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孟古因着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心里的悲愤一时间难以平复。此刻那妇人所说的话,一遍遍的在她脑中回荡,让她脑袋几欲炸开来。
下一刻,自己忽的被一双手臂包裹,她整个人被他揽入怀里,天旋地转之间,人已经被带入了船舱内。
“嘘!”一根修长的手指放在她的唇边,“有危险!”
话音刚落,外间忽的从天而降数十名黑衣人,每人手持长刀向他们劈来。船上的小厮瞧见此情况,吓得扔掉了手里端着的食盘,一时间惊叫声连连,天地似乎也突然间变色,乌云拢聚于空,遮住了一轮圆月,一股浓烈的杀气铺天盖地传来。
相对于这方突然的危险动静,数百米之外的那艘船内,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静。
萧子都的问题,邺王轩沉默不答,可就是邺王轩的这种沉默,让萧子都一向沉稳的心掀起了涟漪。
放置在一旁的茶炉,煮着的茶水已经烧开,顺着贯入而来的河风,青烟飘飘荡荡飞在半空中,而后消散。
邺王轩轻拿起桌边角放置的白毛巾,把烧开了的水端了过来,亲自往萧子都杯中斟了茶。
君王服侍,这是莫大的殊荣,然而萧子都的心,却犹如落入一汪冰潭里。
沉寂的时间里,萧子都正在想邺王轩的举动时,耳边忽的传来了一阵繁乱的声响。
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那是兵器之间碰触的声响。
萧子都连忙回头看去,距离不远,一眼望去就能瞧见在游船上,举剑厮杀的黑衣人,以及厮杀中那抹略显惊慌的纤瘦身影。
霎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现在萧子都脑海,他强行压制着心中的震动,回头问:“这些人,是王上找来的?”
邺王轩不置可否一笑,“那些人,都是江湖排行榜上的高手。”
萧子都道:“王上应该知道,相国身边有许多江湖高手,若想要他死,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与大邺有‘万恩’,当然不是那么那么容易就能死的。”邺王轩笑了笑,一口龙井下肚,唇齿间含有清香,目光透过萧子都的肩头,饶有兴趣的看着那艘船上的动静,“设下这一幕,只不过是想探清楚埋伏在他暗处的那些势力而已。”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邺王轩虽然知道缪千里养在暗处的有影子,但是这些影子的真正实力是多少,他尚且还不自知。
萧子都紧蹙眉头:“传言听说,相国身边的影子都是江湖上的影子杀手,他们从小就进行着一些非常人能够承受的训练,若不是他们的行动局限于暗处,而不被江湖人所知。如今江湖风云榜上,根本就不会有这些人。”
邺王轩当然知道这些,但是却十分的不以为意,“相国是在五日前订下的这艘船,而我是在三天前订下的。”他淡然的望向萧子都:“他一向对我的动作极为在意,我跟在之后订下了这艘船,你觉得他会不知道?”
萧子都眉心一跳。
邺王轩面上挂着笑,神情颇有些漫不经心:“明知道我会有动作,却偏偏不改行踪,大摇大摆的把人掳出宫外。你说,他是太过自信还是这个婢女对他来说,真的很不一般?”
他问出最后一句话时,双眼一直盯着萧子都看。
“所以……”萧子都迎上他的视线:“王上是有意拿她凿开相国周围的那堵墙,以此看清楚她在相国心头的分量?”
“这堵墙能不能凿开,”邺王轩深深的望着他,“难道你不想知道么?”
明显的话里有话,让萧子都瘦弱的身子犹如冰雕般僵在了原地……
这厢厮杀还在继续,突然涌入的黑衣人尚还有些道德,并未对船夫以及小厮动手,目标一致的对向缪千里。
起初,缪千里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当隐在暗处的影子察觉到杀气闪出身影与他们厮杀在一起时,那些抽开身的黑衣人,有好几次手中的长剑对准的却是他身边的孟古。
在这个行动受到了极大局限的船上,这些黑衣人分派的任务明确,他们分成了两派,一方意在缪千里,而另一方却意在孟古。
邺王轩说的不错,缪千里从一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动静,之所以还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带着孟古出来,也是有着他自己的目的,但是竟然连孟古也不放过,原是他没有料想到的。
当那一个个黑衣人举剑向孟古刺去时,那一刻,缪千里内心似乎有些许明了邺王轩的目的。可即便是这样,在孟古闪过不及时,肩头被人划了一处伤时,他还是没有忍住的唤出了躲在暗处的其余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