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玮进来探望苏小小时,是第二天下午。他查了房,顺便过来看她一眼。一进门发现她盘坐在病床上,笔记本被撑在膝头,轻点着鼠标,在忙。右手也不太敢动,估计怕牵到胸肌,用的左手,不太灵活。
“不好好休息,忙活什么呢?”
“张大夫?”苏小小一抬头,堆出个笑脸,“还有些工作没做完。”
“你这可够敬业的。都这样了,还不好好躺着。”张学玮在看护椅上坐下了,“你说说你啊,从肠胃科跑到心外科,大半年住了两次院了,还不自己爱惜爱惜身体。”
“这次是意外。”那意思是这也怨不得我。
“你可把我们,楚大夫吓坏了。”张学玮在‘我们’那儿顿了一下,想想还是别说那么矫情的话,虽然他知道消息时的确也吓了一跳,这姑娘,他也心疼,多灾多难的。
苏小小眼尖,一眼就瞅见他的工作牌上加了一个头衔,‘副主任医师’,忙笑,“张大夫,我应该改口叫您一声张主任了吧。”
张学玮下意识低头看一眼胸牌,也笑,“什么张主任,虚头巴脑的称谓。”
苏小小偏改了口,“张主任也太谦虚了,这么年轻就成专家了。球也打得好。”
夸得张学玮心里真是受用,表面上还不得不维持一副沉稳的模样,一摆手,“你喜欢看篮球比赛?”
“之前不看,”苏小小大眼睛一转,“可看了你们的比赛就喜欢了。打得真棒!尤其是张主任两个传中和助攻,配合得太精彩了……哦,还有几个篮板,身手敏捷,扣得也漂亮!”这些话都是听来的,篮球赛后楚天成请一队人吃饭。她虽然不插嘴,默默吃着楚天成夹到碗里的菜,可耳朵没闲着,展元均的点评,她一字不落,全听进去了,她可不想再闹笑话。
张学玮一惊,这姑娘挺关注自己啊,说得头头是道的,一股得意劲直冲脑门,也忘记了其实这些话展元均在饭桌上悉数都说过。他嘴上“哪里,哪里”的谦虚,语气却挺假。
“张主任,”苏小小柔柔叫一句,话锋一转,“我这皮外伤,住在心外,是不是有点浪费医疗资源啊?”
“……”这话让他怎么接,明眼人都知道啊,楚大夫的人情嘛。
“您说这样会不会对楚大夫的工作影响不好?”苏小小低低一声。
张学玮看她一眼,乖得不得了的样子,怪懂事的,忙安慰,“没事,蔡主任特批的,方便楚大夫……和大家照顾嘛。你一个人在外地,不容易。”
“可我怎么听……护士有议论……”苏小小委屈巴拉,垂着头,绞着手指。她中午吃了饭在走道里活动活动,路过护士站,就看见异样的目光,人还没走远,身后就是一阵窃窃私语,弄得她极为不爽。
“不会……别多心啊。”张学玮劝了几句,心想等会儿出去可得和护士长提个醒儿,别委屈了小姑娘。
苏小小听着他挺实在的安抚,知道这话她算是递出去了。
“张主任,吃个水果吧,都是同事送的,您看挺多的,我也吃不了。吃橘子吧,特别甜。”说着要伸手去帮他拿。
张学玮忙拉住她,“你可别动了,我自己来,自己来。”
“您自己拿,捡大的拿,……那个大……真挺甜的,你快尝尝。”自从上次唐经理走后,设计部同事都听说了,同事三年多,小姑娘人也不错,大家一合计跑来送了挺多人情礼。
张学玮橘子吃一半,就有护士进来查房,一看张主任在,忙笑,对苏小小也客气了几分。学玮顺手拿起记录本看了看,又嘱咐两句,随那护士一起出去。
他走过护士站时,特意转到护士长旁边。干咳一声,开口:“你们这群小姑娘啊,嘴可得管管。”
护士长一听,从电脑屏幕后抬起眼睛看他,“张主任,啥意思啊?”
“患者住咱们心外,是对我们的信任,是吧?所以啊,我们不仅要对患者照顾和关爱,更应该尊重患者隐私,别没事瞎议论。让人家听见了影响我们心外的名誉。”
护士长听见他那么义正言辞,有点摸不到头绪,“张主任,您这是说的……?”
旁边一位护士凑过来,小声道:“说的是39床那位。”
“啊……”护士长突然反应过来,“瞧您,没议论,谁议论啊?”她一转身朝着那群姑娘,“以后上班就是上班,工作时间别瞎叨叨。”
护士站人人都翻个白眼给张学玮,他突然回过一丝味来。
一名护士就走到他旁边,“张主任!你不忙啊,在这儿磨牙。”这是给他台阶下呢。
“啊,小何啊。”张学玮一笑,“正好有点事找你呢。”他一侧身,躲开了那些往他脸上戳窟窿的目光。
两人往值班室走,就听见何护士不满,“这得罪人的事,楚大夫怎么不说!偏你去给他出头!”
“啊……”张学玮能说啥,总不能说自己被小小夸得昏了头,给她当枪使吧,“你们啊,也不该总那么议论人家。人家一个小丫头,刚被歹徒捅了刀的,魂都吓没了,回头还得听你们说三道四的。”恶人都做了,做到底得了。
何护士心里一醋,“没看出来张主任还挺护花啊。”
“我护她干嘛?她有人护着呢。”张学玮轻飘飘一句,“我看楚大夫的面儿,你们议论她不就等于找楚大夫的茬嘛。”
何护士突然一笑,“昨天的生煎好吃不?”
“啊?”张学玮愣一下,这思路跳得他有点没跟上,“挺好吃的,谢谢你啊。”
那笑脸一闪就走了,扔下一句,“下次换一样。”
张学玮微怔,其实那张脸挺漂亮,淡淡的妆,细眉,凤眼,朱唇,皓齿,杨柳细腰,步履盈盈。这些年,怎么没太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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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查房的护士,跑到护士长那报告,“39床病人不在,留个条。”
护士长接过条一看,大意是说有事出去半天再回来,消炎针下午再打。这姑娘,真有意思,住院还能请假的。
“要不要告诉楚大夫啊?”小护士挺为难。
“楚大夫今天坐诊呢,忙不过来的。她留了电话没?打个电话给她,问问怎么回事。”
小护士忙找到她的入院信息,结果一看上面留的手机号竟然是楚天成的。两人互望一眼。
“算了,等等吧,那么大个人,还能丢吗?”
苏小小这会儿正在会议室的投影仪前讲项目,一办公室的人都看着她一抬胳膊就垂下去,脸上牵出一丝痛。她穿着衬衣,套了件对开襟的羊绒衫,领口处露出一大截厚厚的绷带圈,看得客户一愣一愣的,又不好问。听她轻嘶一声,他们也跟着疼一下似的。三个多小时的会开下来,领导突然发现,绷带圈涔出红色了,有点紧张,忙叫了出租车送她回医院。
这一折腾回来,正赶上了午饭时间,才下出租车,苏小小就看见从门诊部匆匆出来的楚天成,他个高,腿长,走得又那么快,眼看着穿过两楼之间的绿化带,就到了住院部的感应门外。苏小小心想着这下完了,肯定露馅,少不得一通说教。结果就看见后面追过来一名女医生,叫住了他。
苏小小一步步走过去,看清了,是安如。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安如把他拉回到小花园的回廊边,她看到楚天成思绪凝重的脸,看见安如伸手抚了一刻他的手臂,他没有躲。苏小小看愣了神,忘记了趁机溜回住院部。结果等她缓过神来,发现他们已经分开,安如往医技楼去了,楚天成几步就跃进了住院部的大厅。再想赶上已经晚了。
果真,等她硬着头皮回病房,就对上了一脸愠怒的楚天成,他手里电话没挂,她口袋里的手机在响。看见她进来一收线,冷了脸。
“苏小小!”这是第一次他连名带姓一起叫,小小知道他真生气了。
“医院有医院的规矩,未经主治大夫许可,不得外出。你这样跑出去,万一出了事,谁负责?!”语气异常严厉。
这一刻让苏小小觉得眼前的人真就是她的主治大夫,而不是她的天成哥哥。本来伤口就灼得疼,又看到他和安如的情形,心也酸,再听他的批评,连头也疼起来,想哭想哭的。垂个头不敢说话。从小到大,他从来没骂过她。
就连小时候考试考差了,他都是安慰,“夕夕,这道题是你粗心了,下次会做的题一定要做对,这样才不可惜。”比她爸爸还耐心几分。
一只手伸到她眼皮底下,拨开她衣领一看,手一滞。
又是极其严厉的一句,“跟我去医务室。”
苏小小跟着他进了医务室。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忽一下抱到诊疗床上,其实床不高,她抬抬屁股,稍微撑一下也能坐上去。
楚天成顺手帮她脱掉了外套,又去解她衬衣的纽扣。
苏小小躲一下,有点害羞,小声一句,“我自己来。”
下面那道伤口的位置比较低,她挺不好意思要露出如此大块的肌肤在他眼里,而且还是在胸部。
楚天成没依她,手没停,“我是医生,什么没见过。”
苏小小不说话了,任由他解开,露出一侧光溜溜的肩膀和胸口处的纱布。他一圈圈拆掉她脖颈处的绷带,苏小小才发现布面上星星点点的血已经连成了片。伤口早已破裂了,难怪如此疼。
楚天成消毒双手戴手套时,护士长进来,瞧见了忙说:“楚大夫怎么自己换药啊,我来吧。”
“不用,我换。”他钳过碘酒棉开始消毒,“以后39床看紧点,病人不允许乱跑。”
“啊,”护士长挺委屈,“就早上换班那一会儿功夫。谁知道小姑娘有事就出去了,她也没来和我打个招呼。”
“我留了个请假条。”苏小小低低一句,正对上楚天成黑沉沉的眼眸,距离近,更让人觉得严厉的目光有些炫目,吓得她没敢再吭声。
护士长走后,苏小小才小声说了句,“疼。”
“你这样,喝多少乌鱼汤,鸽子汤都没用。”楚天成叨叨一句,又舍不得了,哄了一句,“乖,忍着点,还要用酒精棉再擦一遍。”
苏小小撩个小眼皮偷偷看他的脸,他擦一下她嘶一下,弄得楚天成手抖,也不知道她是真那么疼,还是故意的。
“等会儿打个电话给展警官,立个案。”
“不立。”她嘟囔一句。
“为什么?!”楚天成有点恼,“严樾能赶到案发现场,说明他就是涉案人员,你不怕这就是他们一手策划的吗?”
“如果像你说的脖子上是意外伤,那从下面这条刀口看,不深,很长,像是威胁。为什么他们要威胁你?”楚天成停下来,看着她,“你和我说实话。”
苏小小一愣,老实巴交地扯个谎:“应该是女人拈酸吃醋的事。她是误会了。”
楚天成手一顿,蹙着眉,“你就和他认识,能被误会到对你下狠手的地步?”
“我又不是她,我怎么知道。”苏小小低声咕噜一句。
“既然不知道,就应该交给司法机关去查。很多事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严樾也不一定就是你看上去的那样。”楚天成开始绕绷带,他塞个指头,试试松紧。
“我刚才看到楚大夫和安大夫在楼底下说话,是不是也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苏小小负着气,顶一句。
楚天成的手突然一滞,再继续绕。果真会产生误会,他可不要这孩子误会。
“我的导师,卢副院长被判死刑,缓期一年执行。安如刚才就是过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
“他推翻了之前所有的供词,将谋杀的罪全揽在了自己身上,为陈护士开脱,说她是被威胁和利用。小陈最后被判了八年,出来也就三十大几,还有大半的人生路可走。但他的路走到头了……”
楚天成从手背上扯下胶布固定,两人离得近,他说话的热气始终拂过她的额角,现在热气散尽,苏小小反而觉得那儿一片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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