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扬自庆阳公主府回家后,神思不定,一本《四书集注》翻了两三页,字字不入眼,又磨了墨来制艺,半日破题不成,这般熬了一夜无话,第二日整顿衣裳,备车向陶府赶来。
马车行至陶府一箭之地,斜拉里横叉出一匹骏马来,一个高大黑脸的汉子利索的跳下马,往门口一站,倒有几个看门的小厮围上来行礼,一口一个赵爷喊得亲切,那位赵爷人客气,出手也大方,扯下腰间荷包也不拘多少全都散了出去。
许子扬认得这人,昨日华侯爷让他来陶府传话,叫做赵安的。
赵安散了银子,又大声道:“今儿朝上,侯爷听见陶大人有几声咳嗽,恰巧贵州总兵李大人送了橘红,便让小的包了些给陶大人送来。”
有守门的小厮见是赵安,早飞也似的去二房报信,如今反转回来请赵安院内说话。
赵安道了谢,又给那传话的小厮一份赏钱。
进门前看了眼不远的马车,挑眉笑了,侯爷揣摩人心,算无遗策,这许家的公子果然耐到今日登门了。
许子扬车内见赵安已入了陶家门,心中纳罕不已,且看陶家仆役与他甚是熟悉,显然是常来常往之故,武安侯府何时与陶府如此亲近,那赵安不过是武安侯随扈,竟能被请进致远斋说话?
这却是许子扬无处得知的关节,当日陶文琳和庄秀被劫持,华明澜亲派了赵安前来安抚,之后陶文姜等人的动向,皆是赵安来报信,又因着他屡屡带来好消息,很是宽慰了黄氏,陶国安等人,是以凡事他来,接待的小厮必然有赏,赵安又是擅于结交,乐善好施的爽快汉子,渐渐将陶家仆役的心收拢了住。
待赵安进去半盏茶的功夫,许子扬也自马车上走了下来,这位陶家的小厮们也不陌生,二房文梧少爷的挚友,二老爷的子侄,下面的人知不确切并不妨碍他们看惯了人眼神脸色,这位公子说不准就是陶家贵婿,自然好声好气小心侍候。即便这样许子扬还是膈应,这陶家小厮待他似贵客,到底是外人,他混得倒不如武安侯府的一条狗了!
陶文梧全不知情,许子扬也无事人一样与他讨论学问,品鉴字画,心里却盘算着时间,半个时辰后黄氏遣人来请许子扬正堂说话。
许子扬眸色一暗,那赵安竟在陶府逗留这许久。
待和陶文梧相携走进致远斋正堂,见了那堂中端坐之人,多少郁郁疑虑扫尽了大半。
黄氏微笑着坐在上首,那右首坐着陶文姜,庄秀两人,庄秀看着清瘦了些,陶文姜精神却好,穿着青莲色软银轻罗对襟衣裙,袖口缠枝纹一圈一圈绣了上去,梳了个垂绺髻,戴了顶花小珠冠,脸蛋晶莹如露珠,拿团扇遮了嘴,一双桃花眼眨巴眨巴笑意盈盈的看他。
许子扬先向黄氏问了安,又向陶文姜等人行礼,庄秀连忙还礼。
陶文姜动也未动,依然拿团扇遮了嘴,眼睛一弯,道:“来了!”
许子扬看她一笑,百愁尽消,傻傻回了句:“哎!”
黄氏看不下去,训斥陶文姜道:“别作弄你许师兄,成什么样子!”
陶文姜放下团扇,撅了嘴。
许子扬连忙对黄氏道:“婶娘莫怪,妹妹这样我很欢喜,也是不与我生分的缘故。”
黄氏笑了,女儿能降得住未来女婿,她能有什么好怪的,让许子扬,陶文梧在左手边坐了。
陶文姜伶俐起来,亲倒了茶水给陶文梧,许子扬后又坐了回去问道:“你可听说庆阳公主府的事儿了?”
许子扬点点头叹道:“我昨日正巧代许家去送奠仪,倒是知道了大概。”
陶文姜眼睛一亮,连声道:“快说说!”
这种奇闻异事最为后宅女子津津乐道,黄婶娘和庄秀也不例外,皆坐直了些,前倾了身子要听许子扬细言,只面上依然端庄秀雅,唯有陶文姜将“猎奇”二字写了全脸,许子扬心下暗笑,一五一十的将公主府的见闻俱都讲了,只华明澜那一节避重就轻,几句带过。
一番陈述依然听得庄秀连连咋舌,因着庆阳公主,她虚惊一场,可陶文姜着实吃了皮肉之苦,还赔了一个拂尘在含山郡主府,且不知今后如何呢,听那公主倒霉自然心中称意,冷哼道:“这才是自作孽不可活呢,好歹也是十来年的恩爱夫妻,怎就下得了手!”
陶文姜撇撇嘴,除了她的父母,她还没见着什么鹣鲽情深的恩爱夫妻,更何况庆阳公主那等品性恶毒心胸狭窄之人,焉能有什么真情!
陶文梧惋惜道:“若非吴敬元贪图荣华,如今说不得还在翰林院研习学问,温茶伴书卷,虽清贫些到底不会枉送了性命。”
许子扬道:“吴家西府本可养出一位翰林学士,却为了富贵捧出一个驸马来,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定不会善罢甘休。”
庄秀忧愁道:“刑部就该立时提审了公主去,如今只是禁足府中,只怕拖到最后不了了之,武安侯实不该拦了宋大人。”
陶文姜摇摇头道:“抓了她身边侍候的人,可比抓了她本人好,那宋大人对着公主还得跪着问话,可对着那些宫女太监却大不必如此顾忌,说不准这就是武安侯的高明之处了。”
黄氏眉头一皱,看了许子扬一眼,轻轻咳嗽了一声,递了个眼神给陶文姜。
可惜陶文姜此时自觉看破人心,沉浸在自身的睿智敏慧之中,完全没有收到母亲的警示,依然滔滔不绝:“既没有得罪宫中太后,又暗算了一把庆阳公主,半年的俸禄与武安侯来说就是九牛一毛,值得什么,你说这人多滑头。”
许子扬听陶文姜讲完,华明澜被罚俸半年的事她如何得知?想必也是那赵安来传的话了,他脸色淡淡的不说话。
文姜终于觉出不对,低了头轻轻咬了咬舌头,又偷眼看了母亲求救。
黄氏无奈,摇摇团扇笑道:“管他谁进了大牢,谁丢了俸禄呢,横竖都是别人家的事儿,与咱们都不相干,茶余饭后一个谈资而已。”
陶文姜连忙点头称是,绞尽脑汁将话题岔开来,使了浑身解数小心迎合,许子扬撑了笑脸给她,胸腹间却怒火中烧。
黄氏看破不说破,待送走许子扬后,一人想了许久,书了一封信让人送去李老学士府中。
按下许子扬醋海生波不讲,庆阳公主因着身边得力的侍从皆被送去刑部大牢,只有几个细骨伶仃,刚刚留头的小宫女身边照顾,也懒得装扮,披散了长发穿了寝衣半躺在罗汉榻上,偎在窗前看外间鸟飞花开,千般思绪,万分惆怅:“我是不是信错了人?”
“不,他是言出必行的伟男子,定不会负我!”
庆阳公主一会儿一个想法,直想得脑仁作痛,索性关了窗户想稍事歇息。
“咚咚咚”三声轻响,窗外隐约站了一人,庆阳公主喝问了一句。
窗外那人回道:“公主,有人让我来见您。”
庆阳公主狂喜,连忙开了窗,见一个大汉戴了尖顶大檐帽,弯了腰头也不敢抬,她连声发问:“可是武安侯?他如何了?他要你来做什么?”
大檐帽遮住了大汉的大半张脸,低声回道:“公主府的太监王福儿,小顺子今天让人一卷破席抬出去了,公主不必担心。”
庆阳公主小声惊呼道:“他做到了!真的做到了!”
大汉拿出一个纸包来,公主下意识接了过来,触手温热,打开来却是几十枚个大饱满的炒栗,那大汉见她怔住了便道:“他记得公主小时爱吃这个。”
庆阳公主捧着栗子,心中又软又酸,将那捧栗子放在胸前,似是靠上了华明澜的胸膛,那么安心,那么温暖。
赵安出了公主府,找了个僻静的墙角,依在墙边又掏出一包栗子来,手上掂了掂,笑了,百十来文能买上两份的糖炒栗子,竟哄的一朝公主如获至宝,说出来哪个能信呢?
侯爷哪记得公主小时爱吃什么?只不过如今就算他送的是裹糖的砒霜,只要托了侯爷的名儿,那迷了心的公主也要舔一舔的。
他手脚利落得掰开吃净了,拍拍手走了,留下一地果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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