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小镇上,安家属于异常贫穷的那种人家,他因此见惯了诸多不公平的事迹。
人微言轻,一个人一旦处于贫穷的境地,那么人人都可以欺负到他的头上。
他做过小店的店小二,因为上菜时不小心将菜汤洒在客人身上被客人一脚踢飞过。
做过扫大街的,因无意中将落叶扫到一富家公子脚上,被那富家公子毒打了一顿。
做过倒卖水果的生意,只因对另一家已经开得风生水起的水果店造成了威胁,所以半夜店铺被砸了个稀烂。
他也被人在街上毒打过,打得皮开肉绽,只因他养父和人口角,他去帮着养父,但对方人多势众,而他这边只有自己和养父两人。
在小镇上遇到的不平事,哪怕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为了生存,他忍了下来。
发生任何事,他都不会报官,在养父养母要求报官的时候他也会阻拦他们。
因为他怕自己的身份会暴露。
毕竟,自己来路不明。
在情窦初开的十四岁,他爱上了居住在小镇西头的少女。那少女唇红齿白,笑起来令他头晕目眩。
她从小镇的街上走过的时候,她的红裙在风里飘扬,仿佛给小镇的街道带来一种梦幻的氛围。
他痴然而望。
他知道,他只能将这爱放在心里。
他知道自己将成为一个不完整的男人。他的命运早就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当然,那少女也从来没正眼瞧过他。
谁会正眼瞧一个衣着从来都破破烂烂的人呢。
也许,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总算等到可以当太监的十六岁,某一天,镇上贴了宫里招募太监的贴文,他便报了名,顺利地入宫当了太监。
从初入皇宫到现在,他已经忍辱负重二十余年,现在又岂会因傅贵妃的几点谩骂便乱了心性。
此刻见傅贵妃已经走到了他前面,并顺势将他拦住了,他威严说道:“来人,将她拉回房内,将门锁上!”
瞬间门外的十来个侍卫进了房间内,将傅贵妃拦住并拉回了杂物间内。
傅贵妃被拉回房内后,干嚎道:“这个安总管,好生胆大!竟敢这样对我!还敢将我们锁在里面!”
其余人则面面相觑,同时想起了九王爷刚才的那番分析。刚才众人所忽略的那部分,现在则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作为皇族,反被反锁。
房间众多,却只让他们挤在一间杂物间。
走过的青石过道似有着常年走人才能有的光滑磨痕。
再想起他失踪数年,杳无音讯,如今出现态度大变,曾经笑容可掬的他,如今面上没有一丝笑意不说,他面上的那种神情,像是他们于他有仇似的。
可他们扪心自问,自己从未得罪过他。相反,在他在皇室的那些年,因为皇上对他始终信任有加,人人都对他敬让三分,没有什么人真正敢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他对他们的恨意,从何而来?
莫非,他也是陆岩这次反叛行动中的一员?
然而他们随即想到,陆岩来到京城时,他早就不知去向。
众大康皇室成员在这杂物间里开始议论起这个安总管,他们中年纪大些的,想起他刚来的那年,他是何等的青涩,方才十六岁的年纪,虽说听闻出身微寒,但长得一表人材。
由于他识人心,懂眼色,能暗自揣摩到皇上未说口的话,又一直表现得对皇上忠心不二,所以步步青云,只三十岁时,便爬到了太监总管的位置。
只不过,他们现在仍然难以定论,他现在到底于他们而言是敌是友。
虽然他此次表现得冷淡且孤傲,然而也有可能是他被从总管位置上调下来修建地下洞室因此对皇上有恨而牵怒于他们所致。
……
安德海从杂物间出去后,便来到了和杂物间隔了两个房间的门紧紧关着的秦渝的房间。
他需要确认所有的皇子皇孙都在这地下洞室里了。
大康皇上已经五十岁了,听萧岸说,最近几年都没有皇子问世,所以,他推测皇上已经失去了生子的能力。就算此次大兴复国不成,他也要皇上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让大康皇室后继无人。
当跟从他的随从将门打开,他往室内看去,在门外的油灯的照射下,他看到了正在空落落的的房间正中的地上躺着的一个人影。
“去,将灯拿下来。”
他吩咐随从中的一个道。
那随从去取了最近的墙壁上的油灯,跟在他后面。
他走上前去,低头仔细看了一眼那正在昏睡中的面孔。
是秦渝无疑了。
虽然他十年前就离开了宫里,未再见过秦渝,他离开时秦渝只不过十一岁,还很稚嫩,但他从他的面孔轮廓上仍然看出了秦渝的影子。
意识到自己很快就会命令别人将他杀了,他面孔上闪过一丝纠结的神色。
曾经,他见证过秦渝天真稚嫩的童年。因秦渝是皇后所生,所以,皇上比喜欢其他皇子更喜欢秦渝。
在秦渝只有几岁时,他做过周公公现在的角色,即皇上身边的伺候太监。
在秦渝尚未开始学习各种学识的时候,皇上经常留秦渝在兴安宫玩耍。
因此安德海对秦渝要比对其他皇子熟悉。
因皇上常常为国事忙碌,所以照看秦渝的责任,常常落在安德海身上。
秦渝对安德海总是表现得格外信任,他叫他安叔叔,从来不把他当下人看。
他幼稚又天真的小脸曾经勾起过安德海心里的柔软之处。
有时他因玩劣而挨骂时,安德海会适时地帮着他说好话。
虽然这是做下人的本分,很多时候皇上在众人面前不得不说得很严厉或者说要体罚但内心深处又于心不忍的的时候,需要一个帮着说话的,安德海便承担了那个角色。
但他自己内心深处也不希望秦渝被罚。
他与他相处越久,便越是感觉到自己内心里的纠结。
他本该仇恨的人,却总能触动他的内心,让他无法轻易仇恨。
并非只对秦渝有这种想法,对皇上,对太后和皇后,他也有类似的想法。
每当看到皇上挑灯夜批奏折的时候,每当皇上因为百姓的疾苦无法入睡而让他陪夜的时候,他成为皇上唯一的倾诉对象。
与皇上相处越久,皇上越是对他推心置腹,他的内心就越是纠结。
每当他看到皇上和皇后琴瑟和鸣,秦渝在一旁绕膝而耍的画面时,他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心里的滋味。
羡慕,感动,嫉妒,仇恨。
同时又觉得这画面温馨美好,他在一旁感到自己若是破坏了这样的一家人便是一个恶魔一般的存在。
当你开始认可敌人时,便开始怀疑自己。
有很多类似的时刻,在一点一滴地瓦解着他的仇恨。
他总算有机会独处时,才会不停说服自己,自己的仇恨并非没有道理,毕竟大兴的亡国是由秦家造成的。
而大兴,本不该亡。
所以,当他成为总管九年后,在他已经将程洵带入宫,也提拔了庄总管为副总管后,他便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
他明白再拖下去,自己的意志将更加摇摆。
他对皇上说自己因为身体不适,已经无心管理皇宫,向皇上讨要了青林园附近的一片林地,想要出宫做个闲散人员。
皇上见他态度坚决,便同意了。
他辞去总管之位后,便在其他人眼中人间蒸发了。实际上,他几乎一直呆在京城。
他先是着手建造地下洞室,用的人是一批未能成功当上太监的年轻人。他对他们说这地下洞室是皇上命令偷偷兴建的,任何人不能声张。
由于地下洞室需要悄悄建,所有材料都是夜间送达,所以,整整三年方才建好。
地下洞室建好后,他又去找了萧岸,以及又一些曾经的大兴三品以上官员的后代们,这些人都是因大康的规定无法进入仕途的,但又心有不甘,毕竟都曾是书香门弟,名门望族,因此,他的游说极顺利。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当了太监。因为萧岸才智最为突出,他便让他管事。
之后他便未出过京城,一直呆在地下洞室里,只偶尔出去晒晒太阳。
现在,他看着秦渝昏迷中的脸,因记忆涌上心头,他面部复杂得紧,但也只是瞬间,他很快面孔上浮现出冰冷的神色,决然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门随后被跟在他身后的随从锁上了。
在安总管带着随从离开不久,秦渝从昏迷中醒来。
睁开眼的第一瞬,入眼是极致的黑。
没有任何地方能透过一丝亮光,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被活活埋掉。
他用手探了探自己身侧,未触碰到什么东西,这才确信自己并非被活埋。之后他突然想起,这儿有可能是孔兰在玉春楼向他提起过的地下洞室。
想到这儿他吃惊坐起,继而起身,努力回想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由于头脑昏昏沉沉,一时之间对清醒前的最后发生的事情有些模糊,想了半天方才想起,在最后的清醒时刻,他是在和庄总管说话。
想到庄总管,他更确信自己如今是置身于地下洞室里了。
毕竟当时孔兰说过,萧岸以及那个她只听过他苍老声音的那人,身份都是太监。
他用手四处探索,能感觉到手的触觉异常冰凉,他又想起孔兰说过的地下洞室的墙璧都由青石筑成。
而他手掌划过之处轻微的凹凸的触感也在印证着这种猜测。
他找到了门的位置,用手推了推,门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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