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冷冷清清,不见行人,往日里早早开铺的小贩的影子都瞧不着,更遑论一声响亮的吆喝声。可在一座庙宇前,几条长长的队伍几乎堵死拥挤狭小的金漆大门,携竹篮带家财,一脸虔诚迫切的抬起眼睛往里面看。妇人提着裙边从狭小的门道边跨出来,脸上的每个褶子都藏着笑意,惹得一圈翘首的羡慕不已,心里又多了几分不可耐的急切。
凝珠学着电视里看来的观音大士标准坐姿手势,半眯着眼,睨着在蒲团上跪下磕头的人,接过两旁递来的香支,插进一堆将灭未灭的香丛中,又是再三下磕头,还想再来几下,好像有种要血沾神龛的毅力,幸好那瘦高的青年石二一把拉住了他。
嫌烦道:“够了够了,别再磕了,再磕就不灵了,后边还有人呢!”
那人一下被拉住,有些懵懂,待听见他说出‘再磕就不灵了’,慌忙站起瞥了一眼高台之上,思虑之下,抱拳作了个揖,咧嘴冲石二感谢一笑走了。
她睨着石二,怎么听来听去,也只是在嫌那人挡了财路,偏偏那人没听出来,还信以为真,信徒做到这份上,离走火入魔,脱离人道也不远了。
人走了又有接递着跪下的,更瘦一些的青年桩子不动声色的敲敲旁边的木箱,妇人一惊,才想起没有投香油钱,急急拽下腰间钱袋,全部丢了进去,讨好似的向‘好心提醒’她的青年一笑,桩子才燃了三支香给她。
香烟袅袅,一股子的檀香味,浓烈的像是一坛四十几年的烈酒启封,凝珠稍稍侧头,忍住到了鼻子口的一阵哽意,咽下去一个喷嚏,眼角憋出两滴泪水来。
妇人插香入香炉,双手合十在台前将祈愿说了出来,生怕独幽娘娘听不见她心里所想,但台上那人确实听不见。
“独幽娘娘可怜,让我儿子早些痊愈,老王家就这么一根独苗,万不能断了。”妇人话语未断,眼中已经含着一点泪光,俯身磕地,磕出一声响亮的清脆,桩子快速送走一人,正看着新银钱入箱,也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砰砰磕完三个响头,妇人十分知趣的站起了身,额上已有些淡青,转身之际,抬着磨损的袖子擦干净还没落下的眼泪。
隔着迷蒙烟幕,和她眼角恰到好处的两滴热泪,她好像真的成了普度众生的独幽娘娘,知人间疾苦,听凡人心声,但是,这妇人是不是来错地方了,儿子生病不去找大夫,好歹也去拜拜医仙啊,拜独幽有什么用,还是个十足十的假货。
一直到日头开始向西偏移,独幽观才送走最后两个神清气爽的身影,桩子石二一左一右合上红漆观门,门将将关好,两人便心有灵犀一般,冲了回来。
凝珠可算能好好歇歇了,第一件事就是探下身子,抓过一旁的香炉盖重重盖上,几声木枝折断的声音一下就被盖了过去,眼前也不似腾云驾雾一般。她拍拍两手,十分僵硬的伸了伸腿,拜神求愿的人可真狠,打从独幽观开门,她连点水都没喝,肚子不知抗议了多少次了。
台下传来一声响,两人几乎同时俯冲进入,狗见了新鲜骨头一般,两掌拍在木箱两侧,抱进了怀里。
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蹲在桌上,手里抓了个个头大还十分漂亮的梨,一口咬下,才觉这想法有些奇怪,如果这么说,她岂不是要做一回鸟类?
石二喜的两人放光,忙不迭的抽了盖,将木箱里献给独幽娘娘的香油钱倒了出来,一手一抓,除了钱袋,还有些看起来十分名贵的珠宝,这哪是捐献箱,说是宝箱都不为过。
“发了发了,桩子,咱们发了!”
相比之下,桩子较为淡定,银子珠宝在身前洒了一地,连多看两眼都没有,只是看着自己的兄弟,咧着一嘴白牙,呆呆愣愣的,好似不敢相信,半响,才想起来回一句话:“是啊,哥,这些钱,用一辈子都够了。”
“哪够,哪够,”他发疯似的抓着银子往身上扔,将空中的铜臭味一股子吸进肺里,如痴如醉的说:“兄弟,这些钱怎么够呢?我们还要更多的钱,到时候高宅大院,我们也能过上使唤下人的日子。”
桩子低下头,却生出了和他不同的想法,看了他两眼才道:“我总觉着他们拿不出再多的钱来了,我们先回家吧,许久没回去了,我家看门的狗都不知道还活没活着。”
大概是还存有三分良心,知道自己干得是坑蒙拐骗,不光彩的事,听的凝珠瞥了一眼,心里也有几分过意不去。
那该接这话的人,却没有听进去,两眼泛着金光,淘沙一般一把一把的抓,只恨这钱财不是可食之物,要不然,天下人都得因他饿死!
“喂!”石二置若罔闻,冲着高台喊了一声,吼的吃梨的人一口咬下,梨没咬着,舌头却受了愿望罪。
凝珠吸了一口冷气,痛的脑子一顿,可恨的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干嘛!”
他猛地站起,一身的金银掉在地上,眼里带着点似有似无的阴笑走向凝珠。凝珠不禁往后一缩,目光一闪,才发现他的双腿有些毛病,像是接了两根死木头在身上,走起路来格外僵硬,上半身还是活动自如,珍珠串在臂上,手指上戴满了金银做的戒指,一身财光,本是格外扎眼,奈何他摇头晃脑的做出了一副阴笑样,夺了光彩,脸色再差些,都能叫人以为是鬼来索命了。
不管是人是鬼,凝珠都是被吓出了一身汗,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笑出了鬼样,钱财似猪油,糊了一张面目。
“喂,小丫头。”他仰头细语,嘴角又裂开几分,一掌拍在祭台上,整个桌子都是一跳。
没吃完的梨从膝盖上滚下来,悄声无息的掉在地上,粗糙宽厚的手背上暴起树枝一样的干瘪脉路,承一种深黑色,在看不见的地方爬满全身。
凝珠这回是真被吓着了,不敢多有一点动作,半眯着眼怯生生看着,直觉告诉她,姜纠是不会来的,所以她得先乖乖听话,先听听他想干什么。
翠绿的珠宝猛地被举到她眼前,她心头一跳,抓住身后被她哪来垫背的琴,石二却没有下一步动作了,只是将那名贵的珠宝在她眼前转来转去,清澈润亮的光泽,通透温和的质地,无一不在彰显自己的身份,仅那双拿着它的手,让人难以相信。
他仍盯着那串珠子,两颗黑溜溜的眼珠泛着翠绿的光芒,蛊惑似的说:“小丫头,看到了吗,想不想要更多,天底下富庶的地方可不止这一处。”
凝珠捣药似的点头,表明自己想,十分想,从他手上捞起一条项链往怀里捧。
石二弯嘴一笑,将手里一大把的财物全部丢到她手里,绕有些打赏的意味,露出些看好她的目光,哈哈哈的边走了出去,留下满地金银财宝,还有个良心骤醒一脸不情不愿的桩子。
凝珠将手中珠宝一把扬飞,从祭台上跳下来,很是嫌弃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在裙子上擦了擦,对着门外翻了个白眼,一脚将桩子怀里的钱箱踢飞,深深吐了两口气,却似还不够一般往前走,将成堆的钱财踢的到处都是,才气喘吁吁的撑着供桌停下来,抬头一看,祭台上的香灰炉子正朝着她倒下来。
凝珠瞪大了眼,迅速抬起手,闭眼的瞬间吃了满炉子的香灰,香炉‘哐当’落了地,这算是货中得福吗?若是那香炉砸的再上一些,估计她的当场见血,这得个病都要求神的时代,她会不会在求神的过程中失血过多而死?
香炉滚了几圈,端端正正的落在桩子身前,她抖落些许灰,擦了擦眼睛,发现桩子正在看着她,抬手指着她身后,正要说话,凝珠怒气冲冲的打断了他:“干嘛!没见过……”倒霉的吗!
话未说完,后头的东西已经倒了下来,顺着她的后中线砸了个近乎完美,压的她一声痛叫,垫了满地的铜臭,原来,垫着钱睡觉的滋味这么不好受,老天还给她送了个铁疙瘩一般的重担。
“……小心。”迟来的提醒终于在凝珠哀嚎之后脱口而出。
这可是遭报应了?凝珠看着那买假货的骗子,怎么他没事?她确实帮着做了点儿坏事,可怎么着也得是他先,没头没脑的让她挡灾。
凝珠越想越气,顶着身后的重量,手一捶地,咬牙切齿的吼道:“喂!还不来帮帮我!”越发觉得自己在白白帮人受罪,见他似乎是个老实人,加上心里的怒火,也不管不顾了。
桩子一愣,哦一声后才站起跑到他身旁,扒住那东西顶端,绷的两脸通红,筋脉暴起,才将那压在她身上的东西扶起,擦着头上的细汗说:“是金子做的神幡,他们真有钱,可惜将钱浪费在这种地方。”
凝珠心中不屑,这种时候来说这种好听的话了,是见了她倒霉催的样,装不懂了吧。她半屈着膝站起,用手指剔掉黏在她膝盖上的铜板,恨不能反身给桩子一拳,现在在这装体恤了,还不都是因为他们,害人害她。
她甩甩手,想直起身子,稍稍一动全身竟都痛了起来,咬牙吸了一口冷气,一手抓住了桩子,满肚子的埋怨没来的及出口,横空飞出一根柱子,给全部打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