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良冶这老头一生所行之事儿够他死个千百遍不止,连武功路数都不太磊落,算不上什么德高望重的江湖名宿之流。
但仅就做爷爷来说,他倒是够格了。
“别煽情了。”
魏鸣岐淡淡瞥他一眼,道:“等会好好吃顿饱饭吧。”
“……”
一老一少在脾性上有两分相像,苍良冶听他这么一说,便知道他心底是同意了。
而且还给自己留了几分体面。
吃顿饱饭好上路?
苍良冶未曾想自己竟也有承江湖小辈几分恩悯的时候,心中滋味莫名的扯出点笑意:
“承你情,要不给我这衣裳也换一套干净的?”
“……想啥美事呢。”
魏鸣岐瞅瞅他那一身泥尿,满脸嫌弃:“顶多等你死了,找个棺材铺给你收拾收拾。”
“呵,那也成——”
“……”
见苍良冶有些蹬鼻子上脸的苗头,魏鸣岐不再搭理他,趁着宋铃语做早饭的间隙摆出了八门伏魔的桩功架势。
昨晚上他触摸到了‘意’的边沿,但也就仅那一会,可能当时情绪正酣,回神之后‘嘴里’已经没有余味了。
魏鸣岐想再试图抓住那个感觉,那种拳脚犹入天人之境,体内同有大潮一般,一浪迭着一浪,似乎永无止境,那种状态下的自己有种人间全无敌,哪怕镇千秋矗立面前也能千拳摧开的感觉。
呼呼呼——
蹙眉良久,拿捏不住那一线的魏鸣岐变幻架势,身浮青鳞的同时下意识打起那一套‘猿臂拳’,在院中掀起阵阵拳风。
这套拳法他打了千万次,早已烂熟于心,一招一式都已融入本能,但同样是本能,却和昨晚施展时的意境截然不同。
就……不够酣畅。
连‘龙元暴血’也是一样,而今一身青鳞平平无奇,仿佛只是长在皮肉上的死甲,全无昨晚那种犹如身体另一器官,跟毛孔般鲜活的如臂使指之感。
“练功最忌急切。”
旁边泥地里传来苍良冶的淡淡声:
“须知便是武魁,也不是回回都能入意。”
“……”
要说武魁,这会身边正好躺着一个,抱着待其死后给其多烧点元子做报酬的念头,魏鸣岐毫无心理负担的扭头过去道:
“老登,给我说说你的武道立意是怎么回事,昨晚上打的时候都没让我见识到。”
“……”
要是见识到了,他还能躺在这?
苍良冶忍着淡淡的吐槽冲动,指点道:
“意,既是武意,也是本意。”
“你本意不在,武意又怎么能使得出来?”
“……”
魏鸣岐正沉思他这句话的含义时,苍良冶继续解释道:
“昨晚我想以拳脚服人,未使自己一身所长,因此本意偏颇,武意自然发挥不出,因此才有如今这遭。”
“自古以来,武魁中落得我这个下场的,皆是本意偏颇,武意不在才导致的,反之若意念通达,就例如你昨晚上时的那样,遇见了当可视为半个武仙。”
“……”
魏鸣岐没想到能从苍良冶口中听得如此暴论。
要是按照他这个说法,昨晚上的自己岂不是相当于武魁之上,半步武仙?
魏鸣岐由此生出了新的疑惑。
“那照你这般说,百兵皆通并不是魁和仙之间的明确界限?那武仙儿比你强的地方在哪儿?”
“……”
苍良冶沉默片刻,随即——
“我只要长弓入手,力所能及的地方,便有必中之决心,这便是我的意,因而才能弓道称魁。”
“但离了弓,哪怕我不想承认,但心底到底是缺了一块,而世外那些武仙和我不同的地方在于……”
“他们意念时刻通达,因而百兵入手也意无凝阻,皆如臂使指一般,江湖上说百兵皆通才能出世的言论,这是倒因为果了。”
“……”
原来不是练熟了百兵以后才能是世外武仙,而是在世外武仙手上,所谓百兵尽皆一样?
魏鸣岐此刻便有种大开眼界,豁然开朗的感觉。
总觉着他好像找到了逃作业的捷径……
苍良冶似是看出了他的念头,又平淡开口:
“百兵还是要练,若熟都不熟,什么东西到伱手上都是木棍,抡起来可能都一样,但你骗的过别人,骗不过自己。”
“……”
魏鸣岐眉头松弛开,向他继续请教道:“百兵的事儿先不说,你当初第一次找到那种感觉以后,是怎么继续探索的?”
“还需要探索?”
苍良冶眉头挑起:
“道家那群牛鼻子里有句话叫道法自然,意思就是无论什么,自然而然既好,似我当初一般,有事没事儿多放两箭,等手熟了,人离我再远都有信心。”
“……”
魏鸣岐本来跟这老小子聊的都快不落忍下手,想着是不是让他自我了断好,但听了这话,他发觉绝不能对他起恻隐之心。
这货以前就没干过多少人事儿,所谓的有事儿没事儿放两箭,那可不是冲靶子,是冲人!
由洛神当初便可见一斑,明明没招惹他,也没多少利害干系,这老小子就是冲人家名声太响所以冲人放了一箭。
‘猎天骄’
这诨号威风显气派的背后,不知蕴藏了多少无辜者的血泪。
但硬起心肠归硬起心肠,魏鸣岐对他口中的‘道法自然’倒是有几分认同。
不认同不行。
刚才憋的尿都快出来了,也没憋出一丝昨晚的感觉,看来这东西还真的急不来。
咯吱——
正屋房门打开,穿戴齐整的青裙从里边出来,看了眼一站一躺的一老一少。
虽然干巴老头看着挺可怜的,但深知他罪有应得的谢北伶自有自己的一套调整方法。
那就是不看。
若无其事若无其人的到井沿边上打水,那边的孽徒一声‘铃语’,厨屋里的少女就屁颠颠将热水拎到了他的手上。
“……”
家里那么些口子人,可算让他找到能使唤的人了。
“师父。”
魏鸣岐也颠儿颠儿的凑近过来,一边给她和水一边问:
“道法自然你是怎么理解的?”
“……”
身为被道家三教除名的前任天官,这个问题对她而言那可太对口了。
先将白葱葱的修长十指浸入盆水中温润,女人细长的眸子思索片刻,然后静声道:
“大概就是以前是谁烧水做饭,以后就谁烧火做饭,最好自然而然,不要去轻易更改它。”
“……”
?
这特么是道法自然?魏鸣岐虽然没当过牛鼻子,但也知道绝不是这样解释的。
“嗐。”
魏鸣岐秒懂她的真正心意并解释道:
“这不是起早站桩功嘛,等会就换她下来,我哪儿能真使唤她那个小孩啊。”
真假不知道,
但态度算是做出来了。
谢北伶微感满意的点点头,随即鞠起一捧水浸了浸脸颊,而后给出三教天官真正的理解:
“每天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这就是道法自然。”
“……”
魏鸣岐听完这‘日子人’到极点的话,心里也未觉着意外。
就是这般回答才对,就该是这般回答才对。
晨阳熹微,连女人后颈细细绒绒的汗毛都看的清楚,淡淡的雾气中,只是见她如小猫那般鞠水洗脸,魏鸣岐就只觉得心上沾染的尘埃也随之一同被涤净。
因急切渴望彻底抓住那一线弘光而不得的心受到安抚,说来也奇,魏鸣岐竟觉着此时距它更近。
正沉思之时。
谢北伶洗完脸一向不用毛巾擦,因而抬头时更显得像出水芙蓉般,说话却像水仙般静气:
“黎禾入关,劫了你的手下,你过阵子是不是要出去?”
“……啊?”
魏鸣岐的表情差点没能绷住,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反问:
“师父你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那自然是听禹娘和凤官儿背后说的小话。
但谢北伶不可能将这二人供出来,以免魏鸣岐事后找她们小帐,便避而不答道:
“你别管,我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
这女人整天除了买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啥消息渠道啊。
禹卿,
施凤官——
这两个女人,现在是愈发不省心不懂事了,他态度都够明显的了,居然还把这件事儿拿到谢北伶跟前去说……
虽然身前的那双丹凤眼并不如何锐利,却偏偏让魏鸣岐觉得既难面对又难以回避。
只能——
“是有这回事。”
这回可不能再瞒着了,先前已经有了几遭,任何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所以魏鸣岐退让一步,将事情摊开道:
“但您也不用担心,她针对的并不是我,我俩背后都有联系的,她可念着我了,眼下我俩在做一场局,她给我打助攻呢。”
魏鸣岐为了让她放心,连跟黎禾间的默契都点出来了:
“你还记着苍良冶刚进京时有人给我递的纸条吗?就是她遣人暗中提醒我的。”
“……”
不远处地上的苍良冶听得直想撞脑壳。
原来他都已经被卖了一次了。
要是还能有机会见着那小崽子,他非得将人揪跟前问问,那女娃真就那般入他眼?以至于连亲爷爷都不要了!
“好。”
谢北伶如魏鸣岐所愿那般点了点头。
但还未等后者心里松口气,却又听见身前道:
“你去见她的时候我跟你一起过去。”
“……不是。”
魏鸣岐干笑道:“师父,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如果说,魏鸣岐能拿准小白虎对自己的态度,那后者对谢北伶如何他就不敢保证了。
毕竟……
从她拜洛神为师这件事上,一些态度就已经显露出来了。
“你在担心什么。”
谢北伶面色平静的看着他道:
“我见过她不止一面,她会怎样我心里有数。”
“……”
魏鸣岐有时候会本能忽略谢北伶找过黎禾的这件事,因为不去想这件事,他心里就还有些期望。
“那您——”
“洛神。”
谢北伶打断他意图讲道理的企图,道:
“如果事情有一点不对,我可以带你走。”
“……”
魏鸣岐眨巴眨巴眼睛。
谢北伶眉头轻轻蹙起,薄薄的唇也轻抿着,就那么很不满的看了他一会,开口问:
“你忘了?”
“嗯?”
“我现在,很强。”
说着,谢北伶将目光转向旁边泥地里的干巴老头,后者竟也心领神会般点了点头,道:
“你师父,不差。”
“……”
魏鸣岐突然后悔了,还发善心给这老头吃饱饭,这特么死老头就该被光屁股扔城北乱葬岗去。
“行。”
见女人目光又转过来,深感头皮发麻的魏鸣岐连忙点头道:
“带您带您,到时候咱一块去,省得您不放心。”
“嗯。”
谢北伶满意的轻‘嗯’一声,随即抬脚向着厨屋准备给小姑娘分担点,但没走几步就又止步回头,神色严穆:
“不许骗师父。”
“……好。”
魏鸣岐苦笑着点完头,随即目送她走进厨屋,直待她身影不见,笑容这才缓缓敛起。
骗不骗师父,这是孽不孽徒的问题,但魏鸣岐宁愿当回孽徒,也绝不愿让谢北伶置身险境。
即便有八分把握,可也终有两分不妥不是?
“……”
旁边地上的苍良冶将他神色变幻尽收眼底,见他看过来,这老头居然也眨眨眼做口型:
‘我帮你?’
“……”
干巴老头可能是没想到黎禾会劫他的人,以为二人之间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夫妻唱双簧,自以为看到了机会。
但魏鸣岐的神色却渐渐冷下。
先不提这老头刚才在他师父面前捣乱,就说哪怕洛神真对他有歹意,魏鸣岐需要苍良冶帮吗?
“老实等饭吃吧您内。”
魏鸣岐摆摆手离开了。
“……”
苍良冶目光中闪过一抹无奈。
这小子怎么油盐不进呢,洛神,那是连他也不敢近身的存在,这是打他打到膨胀了?
“……”
等到旁边院里出现梳洗动静,宋铃语和谢北伶二人也快将饭做好的时候,却有一不速之客敲响了小院房门,还冲着这家的男主人皮笑肉不笑的一鞠礼:
“魏大指挥使,宫里有请,可方便跟咱家过去一趟?”
“……”
魏鸣岐盯着那白面太监,向左右看了看后,凑过去低声道:
“不是什么鸿门宴吧?”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