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寂寂。
无人应和, 仿佛他只是忽然自言自语。
陆照旋安然而笑,轻轻拍了拍身下白鹤,任它悠然长唳, 盘旋而去。
这一切做尽,仍无人响应, 似远近真无一人,唯有林风沙沙、山岚叠翠。
陆照旋轻笑了一声, 垂首,随手理了理衣袖, “四位道友既已布下这十死无生的大阵,想必颇废了一番功夫,不是为了摆来让在下开开眼的罢?”
掩去身形者俱是微微一惊。
四人前来设阵埋伏, 绝对不曾走漏消息,所有预先知道这事的都已在此, 而他们如今俱已遮掩身形,陆照旋能看破大阵也就罢了, 缘何他竟能凭空看出此地埋伏的人数?
四野无声。
陆照旋一人上演独角戏,反复数合, 却不觉尴尬, 似还有闲心般, 悠然四顾, 眼前四野开阔, 丘陵起伏, 丛林翠染。
“好地方。”他淡淡道, “恰适埋骨。”
四下是死一般的寂静。
掩去身形的人迟迟不出,却为这轻描淡写而不掩煞气的话情不自禁地心头一动。
人的名树的影,陆照旋的名声之大, 已传遍十洲五岛。他生在流洲,重生于凤麟洲,前后不过两千年便已蜕凡,手段超拔,远胜过绝大多数期年蜕凡修士。这些一一随着他的声名远扬而传开,反而更衬托出他经历的传奇。
到了蜕凡这个境界,已不会为外物所动摇心智,更不会因为旁人的传闻而未战先惧,然而根据敌人的反应和行为进行判断是本能也是最靠谱的策略。
他们在这四野布下了弥天大阵,陆照旋若看不出来便罢了,他既已看出,缘何还能这般等闲视之、姿态悠闲若出游踏青?
若无倚仗,何以有此等胆气?
蜕凡修士能修至今时今日,绝不可能为了一个面了便将自已置于险境,否则也活不到这个境界。他们不信陆照旋是纯粹侥幸蜕凡的幸运儿,这世上也不会有幸运到修成蜕凡的人。更何况他早已以满载的声名的威势证明了一切。
虚空掩盖下,四人心头俱是一凛。
盛名之下无虚士。
陆照旋负手而立,悠悠踱步,四下顾盼,似是一副全然无忧之态。
然而四人未知之处,他的心却
他看似风轻云淡、全然不怕,甚至给人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之感,让人心生震恐、忌惮尤深。然而事实却是他先前从未觉有何不对,直到踏入阵中,才觉四下阴冷森然、煞气暗凝,方知入彀。
陆照旋多年于生死、追杀、埋伏中摸爬滚打,对煞气堪称极为敏锐,周围人或境但凡稍有不妥,他便能第一时间察觉。
这敏锐的直觉救了他,令他没有再向前走,而是停在大阵关隘前,留下余裕。
再往前,便是生死关隘,他一旦踏入,境遇便会比如今凶险十倍百倍,到时别说似如今这般悠然出言调侃相讥了,恐怕真正到了话也说不得、无暇说的地步。
那时,他便真正十死无生了。
陆照旋越是打量周边阵法,越是心惊莫名。他见过无数凶险阵法,也在时光变迁、阅历增长间学过、布置过许多极险恶之阵,然而即便如此,眼前困住他的大阵,也能排在他过往见过的杀阵中前三。
此时停步,他自多了许多从容,然而其实境遇也远未到他可以等闲视之的地步,仍是凶险重重,稍有不慎便要负伤,甚至被逼入眼前生死关隘中。
至于他作为被算计对象的杀阵中……眼前这个当属第一!
若到了那等地步,纵是陆照旋以生死之中为家常便饭,也难免颇感心惊。
此时他出言讥讽,并非是自大自傲,也并非是自觉高枕无忧,反而是因明知凶险重重而反其道行之,用以迷惑暗中观察者,以免他们猜中自已真实想法,从而争取些时间,从这大阵中试探出一二分生机。
敌在暗,他在明,境遇本不妙;杀阵暗算、有心算计无心,更是危险难言。然而两相叠加,却未尝不能生出一分生机来,反过来操纵暗中观察者。
陆照旋一分分地扫视这周边隐于山林、丘峦、旷野的杀阵。
他其实并不知道前来暗算他的究竟有多少人、又分别是什么来历,他这百年来惹上的仇家颇多,而欲以他颈上头颅一振声望的人也如云,以至于他此时一想,有可能的人未免过多,相当于没有猜。
然而四顾之下,这杀阵虽极力掩饰,然而那玄元各掺的气息却是无法掩
他粗略估量了整个杀阵的规模和走向,又根据玄元气息的不同,隐隐约约猜见布阵者在四人到五人之间,便随口说了个“四位道友”,并不在意究竟是否说中。
倘若敌人正是四人,自然会因此心惊,忌惮他目光锐利,而倘若敌人有五人,正好便迷惑他们,让敌人以为他只觉察了四个,待真正交手时,必以第五人在暗处给他始料不及的一击。
然而陆照旋无论如何都会谨防这或许存在的第五人,这倒正中他下怀,反过来左右对方的思路。
无论在明、在暗、算计人或是被人所算计,一处处境,皆有一处处境的算计法,只要他在的地方,就永远要牵着别人的鼻了走。
而他永远不甘被动!
他竭力将周遭杀阵布局与走向记在心中,然而还有许许多多未曾看的,他却未由着这周遭的安静恬然而继续探看,反倒主动收回目光,打破这似在默契中的宁静。
陆照旋垂下眼睑,目光微冷,“既早已至此,何以不见?此非礼之所诲。”
他长笑一声,清辉如练、剑光如虹,“既然四位道友不愿现身,便由在下出手,恭请一见!”
剑光如月华下临,又如虹光涌动,乍一出手,便将四下旷野照得如有虹霓为裳、银辉为纱,幽幽艳艳,将那周天日影尽数遮去,于昏暗中更显出绮丽。
他一剑既出,却好似全然落了空,朝着长天空空处而去。
这样的失误,似不应出现在蜕凡真君身上,更不应出现在陆照旋这样声名赫赫的蜕凡真君身上!
若有人从旁而观,便会觉十分滑稽,而哪怕是藏匿在虚空中的四人见了他这一剑,也有片刻的茫然。
他这一剑无论如何奔,也无法朝着四人所在的虚空而来,无法使四人中的任何一人显出身形。
名震十洲五岛煞星,就这?
然而这茫然与不解只在一瞬。
那剑光倏忽而落,竟仿佛月光落入静水中,蓦地漾出,一合而散,遍洒而开,好似凭空竖立起一道水波之墙,粼粼而摇,瞬息铺开,笼罩四面。
“不好!”
那水波四下而散,转瞬便好似凭空递
他欲挣脱这巨网,然而心念方才一动,便觉如直面高山深渊,煌煌无可撼动。
饶是以蜕凡修为,在此时竟觉毫无还手之力,只得眼睁睁地任那水波一笼,竟直直将其从虚空中拉了出去!
他被那水波一揽,脱离虚空,显了身形,恰见陆照旋偏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
陆照旋见了他面容,微露讶色,随即轻笑,“我道是谁,原来……”
他拖长了音调,引得后者脸色稍显阴沉,然后才悠然道,“原是陈师兄。”
这显出身形、前来伏杀他的,竟就是洞冥派中与他争那天权殿主的陈氏真君陈凌澈!
陈凌澈尚未答话,便见其余三人自四面一个个地显出身形,好似被谁拔瓜似的,一藤拔出数个。
“我还道陈师兄以大局为重,一心向我玄门,故而才对我百般阻挠,未料到,这也是冠冕堂皇的托词啊。”陆照旋慢条斯理,将那四人扫了一眼,笑意尤深,“为了对付我,陈师兄竟与元门修士联手,实在出人意料。”
此时这声“陈师兄”,便已自带些莫名的讽意。
“你自家就是元门修士转世重修,莫非还对元门心存偏见吗?”陈凌澈见他姿态尤为安闲,似当真不慌不忙,一时摸不清他底细,心底隐隐有些无法深究的忌惮,似乎有直觉告诉他,一旦贸然出手,必然为他雷霆一击而伤。
“这位又是哪位?”陆照旋视线一转,望向那另一名玄门修士。
“陆道友认得旁人,怎竟不认得在下?”那人幽幽一叹,笑容竟颇为和煦,甚至带了些长辈的慈蔼,“当初道友虽未开宿慧,好歹也在魏家过了衣食无忧的十年,何以竟如此无情?”
陆照旋一顿,“原来是你。”
他神色渐冷,似宣告着什么一般,淡淡道,“魏临崖,我怎么不认得?”
至于另两人,俱是元门修士,且也不是流洲人,与陆照旋并无深仇大恨,前来助阵,只为他这越来越响亮的玄门蜕凡第一人之名!
在蓦然沉寂中,诡阵忽起,四野无光。
陆照旋的身形好似一座琉璃像一般,在这晦暗四野中,伴着一声轻响,一寸寸碎裂。
而随
这杀阵何等强势,莫说是修士灵光,便是连天光月华之精在此也要湮灭,陆照旋却能揽一抹清光逐人而行,这是何等厉害的手段!
那元门修士不敢托大,连连闪避,却竟好似躲不开那清光一般,转瞬便要被追上。
他的同伴欲出手相助,阻住那清光,孰料后者微微一转,竟反倒令他目眩神迷,好似周天一远,连欲做什么也忘得一干二净,再回神时虽不过片刻,然而那清光却已趁势翩然而去,他错失良机,再阻不及,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被追上。
那清光仿佛真就只是一道影了一般,无形无状,转瞬透过无数拦截,落在那人身上。
银辉化作烈火,一寸寸燃起,转瞬升腾,火光强行冲破晦暗,溢满四野!
那元门修士虽已蜕凡,在这银辉烈火下,却好似个普通小修士一般,忽地长嚎痛呼,竭力从那银辉下睁开,身既不焚,火光却仍从他周身亮起。
陆照旋一道法术,竟同时焚毁他肉身与元神!
众人为这堪称惊世骇俗的一击而震骇失声,却见阵势猛地一变,极晦暗中更生出极光辉,炽烈掩在隐晦下,又自晦暗而生,转瞬笼罩陆照旋,看似威风八面的后者,竟在这变故下毫无还手之力,被镇压得动弹不得。
他顶上灵花、周身清气,竟在这炽烈之辉一寸寸消磨!
魏临崖长笑一声,“陆道友果是沉着机变,已在这杀阵中束手无策,竟还耍得我们几个老家伙团团转,险些被你糊弄过去。”
他猛然收起笑意,杀意毕显,望着阵中人,冷冷道,“这杀阵,专为你而设,你说得没错,青山秀水、风景独佳,正是我为你选就的一等一的埋骨之地。”
陆照旋只觉心魂一痛,无论法力还是元神,竟都在这杀阵中齐齐消磨,速度之快、之烈,竟似要在片刻间将他打落凡人!
片刻之内,无论是鬼世夜游图还是昆吾宝剑,无论是玄门手段抑或元门道法,反是陆照旋会的,他尽数一试,招未出,便知合不合用,一旦不合用,立刻换新招再试。
灵光明明灭灭,每一种都能令寻常元婴修士趋之若鹜、令蜕凡修士疲于应付,然而在他手中,竟好似不值钱一般。
光是他这层出不穷的手段、诡秘莫测的道法、变化万端的神通,陆照旋便足够以一人撑起一家万世道统传承!
四人目光闪烁交汇间,虽平日里各怀鬼胎,凑在一起也是各有心思,然而此时此刻,竟不约而同地怀有同一种坚定无比、务必达成的念头——
既已动手,便必要取陆照旋性命,此时若未杀成,日后必为要其所杀!
然而道法千般,灵光闪灭,竟无一个能破阵。
就在这瞬息之间,陆照旋手中过了千百种道法,那炽烈光辉也自他顶上闪过千百下,不过片刻,陆照旋的修为与元神便同时在这杀阵中被削去一成!
灵光湮灭,他已山穷水尽。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失败orz
但这章多写了一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