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简直出人意料。
陆照旋想。
但不知为何, 他微垂眼睑,竟为这个堪称荒唐的请求而停驻了片刻。
尽管他不愿承认,但也许……有那么一瞬间, 他真心实意地为这个荒谬的问题而有过片刻的迟疑。
也许他该装作没听见这个问题,这样冒昧的请求本就没有回应的必要, 而以裴梓丰的性格与自尊,根本不可能再问第二遍。
“不可以。”他淡淡地答道, 没有留下一点犹豫与迟疑的痕迹,仿佛过往真如逝水, 无复波澜。
他不喜欢回避。
裴梓丰凝视着他,眼神复杂,却在他回答之后轻轻笑了笑, 仿佛得到的并非断然的拒绝,而是得以释怀的宽慰。
他坦然一笑, “未料竟会在这清虚境中遇见陆道友,实在是缘份。”
清虚境?
陆照旋从未听说这个地方, 更不会知道那阴阳合世符竟将他送往此处。他在心头过了一回,并不展露自已的一无所知, 只是淡淡道, “我也未料裴道友会在此处。”
他清清淡淡的, 仿佛过往的一切都不曾给他留下痕迹,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梦中图景, 他从未沉浸。
但他知道不是的。
他的情感远比表现出来得丰富, 也远比他以为的强烈。
他以为自已平静的、淡忘的, 回首时,也几乎催人心折。
回顾明叙涯带给他的苦厄与挣扎时,他的恨意浓烈胜过最醇厚又最苦涩的酒, 就在那一刻,炽烈得令他沉浸,与他同悲、同恨、同愁。
他是明珠一开照破山河,是风雪一度遍染江山,是浪涛一跃飞渡沧海,是大开、大合、大狂放、大炽烈。
但他也是月华轻洒暗莹静水,是细雨蒙蒙恐伤海棠。老庙听雨,他与他并肩数瓦,无视萍水相逢、无视修为天壤、无视身份云泥,只因心存一点温柔。
千万年后,他忘却过往的一切,却永远保留着一份笃定的自珍自视,笃信自已永远独一无二,笃信自已有决心去证明这一切。
这一切,都是他给予他最宝贵的东西。
而他自已,却好似忘却了这曾给予他人的、成为旁人永世不忘的笃定。
他不信自已独一无二,不信自已不可替代,对这一切
他说这世上没有人无可替代,也没有人独一无二,然而他又说他修道是为了不被替代。
他就好似曾经的他,因坎坷与苦厄而冷漠,又因失败与磨难而否定。然而无论如何否定,无论如何冷漠,他们心头总还有一个声音始终说着不。
如果不是笃信自已无可替代,又怎么会信终有一日能因修练而无可比拟?
归根结底,他和曾经的他一样,只差破浪而行。
待风浪俱为过眼时,终会大放光华。
裴梓丰望着他,忽然想起离开聚窟洲时,年玖所言,“上次是命中注定,这回是缘分使然”。
也许,他们的每次相遇都是缘份使然,只差分毫便是错过。
然而,也许每次相遇也都是命中注定。
“看来,鬼世夜游图在你手中,正是物归原主。”裴梓丰忽地微笑了,“兜兜转转,先后自鬼府、沧海岛、祖洲辗转无数人之手,最终还是由我完璧归赵,实在是……缘份。”
他一向不喜欢这个词,不喜欢这种并非笃定、全凭天赐的感觉。
然而他也不喜欢命运这个词,不喜欢这种任人摆布、无法自主的感觉。
他希望自已的每一步、每一分都是确定、不容置疑而无可更改的,是他亲手造就了每一个瞬间的自已。
然而唯独是他,让他对这两个词无端感激。
而陆照旋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没有作答。
其实他心乱如麻。
裴梓丰就站在他面前,过往的千丝百缠既令他恨不得斩落,又令他犹犹豫豫、无限温存,从中汲取力量。
然而这些绵缠温存隐隐约约地牵绕,只能混在过往的无数仇怨、恨意之中,全为后者所遮盖,成为无数涌来的记忆中不足道、不起眼、不强烈的那一部分。
他几乎想落泪,又无端想冷笑,可到头来,却不知究竟是对着谁。
他与裴梓丰太相似,无论从性格,还是从经历,他笃定,这世上若有谁能理解他此时的感受,那一定会是他。
那发自灵魂的不甘、痛恨、可笑,随着过往的经历越清晰,也就越相应越强烈,好像一把可以燃尽一切、燃尽自我的火,炽烈地燃烧,不顾一切。
他越是感到这不甘、恨意与痛苦,便越是
——就好像,现在的他一样。
奇怪的是,他并不怜惜自已,并不认为自已可怜,更不认为自已应该被怜惜,反倒对另一个人心怀温存。
陆照旋于这不甘与恨意中,清晰地明白,他的这些感受,无一不是明叙涯送给他的大礼。
他已习惯于苦厄、坎坷、磨难,甚至因此而排斥任何由这些带来的情感、排斥任何会被打为脆弱的情绪。
本质上,他认定他不能稍有脆弱,那是弱者的反应。
然而事实真的是他想的这样吗?
陆照旋比谁都明白,不是这样的。与其说他排斥这些情绪,不如说他排斥成为弱者,而这强烈的排斥,来源于深深的恐惧和不安。
他本该笃定、无畏,是谁让他心怀不安,又是谁让他心怀恐惧?
“鬼世夜游图是我师尊的东西。”陆照旋敛去所有情绪,淡淡道,“不是我的东西,算不上物归原主。”
裴梓丰是没话找话说,陆照旋知道。
倘若在往日,他绝不会如此笨拙,而他也不会搭理。
然而此刻,他也仅仅只是想说点什么,至于究竟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裴梓丰无声地笑了。
他似乎在笑他,又似乎是在笑他自已。
“好罢,你承令师衣钵,纵不是物归原主,总也算完璧归赵。”他似是叹息,又似是恬然的温柔。
“明叙涯送来的,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陆照旋反问。
“话不是这么说的。”裴梓丰轻笑,“他如何,是他的事,鬼世夜游图落在你手里,本身是一件足以快慰的事。”
“况且,”他顿了顿,“若我未从千载转轮中挣脱、年玖未向我递出橄榄枝,一切仍如明叙涯计划那般,鬼世夜游图也就不会回到你手里。可见他并非高高在上,也是局中人。”
裴梓丰本是明叙涯计划中的一环,是他的棋了,年玖横插一手坏了他计划,由于两人尚未撕破脸,短时间内也不打算起冲突,裴梓丰将鬼世夜游图送归鬼府算是双方各退一步的妥协。
他虽不直言,但宽慰之意已不言而喻。
“你来清虚境就是为了这个吗?”
裴梓丰静静地望着他,“对。”
他不甘于受操纵,毅然向此而行,欲寻一条出路、一条能跳出局中的路,他也是。
“祝你如愿以偿。”陆照旋凝望着他,好似上有穿漏,孤光偶然下照,月华洒在他身上,覆他明月天/衣,在沉默与不言中,带他一分分地隐去,最终消逝在这片天地间。
裴梓丰垂首,半晌,露出叹怀般的微笑。
***
不知从何时起,凤麟洲陆照旋的名声传遍了十洲五岛。
元门修士畏他如天灾劫祸,他如天灾劫祸一般人尽皆知、危险无比,又如天灾劫祸一般难以预测、难以提防。
传闻里,他杀人如麻,又神通广大,一旦遇见他,便凶多吉少,再无生还之理。
或有艺高人胆大之辈,以不屑陆照旋为自抬身价之媒,又或欲以此讨好尊上,然而最终只会获得惊惶的斥责或沉默的否定。
蜕凡真君,这已为陆上之君的境界、普通修士的顶点,人力所及的巅峰,竟在一个同境界修士的名字下齐齐退归沉默,这近乎荒唐的假设,在千百个日夜中逐渐化为现实。
最不可思议、最令人惊诧的现实。
“其实他也没干什么吧?为什么如今声名这么响?”
“人的名树的影,他一共就在人前出现了三次,每次出现,都能当众击杀一名蜕凡修士,纵是有旁人阻拦,也从未失手,次次全身而退,手段堪称惊世骇俗,这十洲五岛的元门修士,何以不人人自危?”
“诶,不对啊,我可一直听说他神出鬼没,经常在这里收拾一伙修士,过段时间又跑到别处去。他这声名赫赫,可不只是在蜕凡修士之中,还盛传于普通小修士中,便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与你所说的,只出现了三次,可不一样啊?”
“那都是没个准的,谁知道是真是假,自然不纳入考虑。这世上一旦有了名气,那谣言、传说便自然满天飞,你都蜕凡了,还看不清这么浅显的道理?”
“嘿,陈道友,俗话还说,过河拆桥,你这桥还没过,倒先来拆桥了?”
“等你见了那陆照旋,自然会懂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何必向我婆婆妈妈打听这打听那。你一个元门蜕凡修士,陆照旋的主要目标,自已不清楚大敌情况,倒反而要来和我打听?”
“嘿,我虽是他的主要目标,你却是他的必然目标,咱们半斤八两,倒也不必互相拆台。”
“别传音了,他来了!”
青空云岚中,有人悠悠骑鹤而来。
鹤唳云开。
鹤上人容光胜锦,仰面洒然而笑,“各位道友既来相迎,为何藏身虚空,迟迟不出?”
作者有话要说:日六失败QAQ
最近真的好卡,幸好马上又回归打戏了,加更明天应该能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