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乔末留在北国皇宫,主要是贪图皇室的紫薇之气,想要用它来躲人。
躲的,是修道之人。
乔末化成人形救了当年还是小太子的李程年,小太子为了报恩,将他为猫妖一事瞒住,等到了继承大位,更是立下了修道之人禁入的规矩。
但这二十多年过去了,李程年也不得不屈服于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
乔末收敛气息,蹲坐在刚刚萌发新芽的槐树杈子上,金色的眼珠看着近日来频繁进宫的修道者们。
有的是为了骗些钱财与权势,只会点障眼法之类的把戏,被识破后乱棍打出;
有的倒是有点真本事,但一听李程年要入道的要求,立马摇头;
命系百姓的紫薇大气运和断绝凡缘的修道之途本就相去甚远,身为人间帝王的李程年,注定了他这辈子都无法入道。
乔末闭了闭眼。
所有的帝王最后都会走到追求长生这一途上吗?
突然,一阵有些熟悉的特殊气息若隐若现。
乔末感觉身上的毛不自主地炸了起来。
“咦,这小猫还挺好看。”
乔末低下头,和一个年轻的修道者对上了视线。
“哦豁,金色的眼睛,我喜欢。”
那修道者长得有些圆润,脸看上去很讨喜,身上穿着的道袍绣着锦绣灵苑的标识,价值不菲,就是这人的气质……
与其说像修道者,更像是做生意的商贩。
要不是他四周萦绕的淡淡灵气,乔末都要以为他是进宫来跟皇帝上供的。
至于刚才那特殊的气息……已经消失了。
“来来来小猫。”
那人还在招呼,嘴里发出“喵喵喵”的声音,想要诱乔末下来。
乔末不为所动,淡定地换了个姿势趴在树梢上,伸出爪子碰了碰前面的小嫩叶,像一只普通的小猫那样玩了起来。
“小猫,来,”那人还没有放弃,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包裹,包裹已经被油渍渗透,“来吃小鱼干。”
乔末斜着眼睛看了看那个小包裹,一看就是这人中午吃剩的炸鱼。
他嫌弃地喵了一声,然后在还算粗壮的树杈上
转了个圈,又卧了下来,闭上猫眼,尾巴尖垂下来一晃一晃的,不再理这个人。
那人看乔末不理他,嘟囔了下自己就这么不招猫待见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那人说了句:“那我走了,东西留这你吃吧。”
乔末闭眼等了一会,那人的气息渐渐远离,突然,那种特殊的气息又来了,他猛然睁眼,却只看到了那人远去的背影。
乔末略微思索一下,站了起来。
看来,这皇宫真的是待不了了。
那个人已经找过来了。
月黑风高夜,正是出逃时。
乔末想着好歹在这皇宫大内住了这么久,怎么也得去跟李程年告个别,让自己和这个凡人的尘缘做个了断。
橘猫大摇大摆地走在御花园的小路边,刚靠近李程年的寝殿,就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气息。
死气。
乔末一惊,难道今晚是李程年的大限?
他急急忙忙地破门而入,看到李程年周身的生气已经所剩无几,他穿着明黄色的里衣倒在地上,挣扎着将那个南国的翡翠瓶子打开,金色的液体流入他的嘴里,刚才还缠绕着他身体的黑色死气被突然磅礴的生气冲散。
乔末顾不得批评他乱吃东西,急忙化作人形上前把他扶起来。
“你不要瞎折腾了,”乔末皱着眉头,“你的生气剩的不多……”
“是真的……”
乔末没听清:“你说什么?”
接着他的手被死死抓住,李程年激动地看着他:“是真的,小末,长生之药是真的!”
乔末看着那地上的翡翠瓶子,又定眼看向李程年。
翡翠瓶子躺在铺就了软毯的地面上,完好无损。
而李程年现在面色红润,和之前形容枯槁的将死之人的形象完全不同。
李程年松开他的手,扑在地上捡起那翡翠瓶子,想要继续往嘴里倒,但那药已经没有了。
“小末,”李程年眼睛带着兴奋看向他,“我可以入道了!今天有位仙长,说我今晚子时将有一劫,如果我能熬过去,那明天他就带我入道!”
乔末却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拿过了李程年手中的瓶子,嗅了
嗅瓶口。
之前闻到过的那种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消失了,这里面现在干净的仿佛没装过任何东西一般。
他看向李程年:“谁说的你今晚要有一劫?”
李程年说:“是一位叫陆纯的仙长,洲山人。”
陆纯?洲山人?
洲山靠近南国,同样也临海,现在南国那边因为皇帝的缘故,修道之风大盛,不论有没有灵根,都捏着指诀打着坐,想着万一哪天感动天道了给降下个灵根。
不过,洲山在北国范围内离京城是最远的,南国开始盛行修道也没多久,这陆纯一眼看出了李程年今晚的死劫,想来有几分真本事。
一般修道之人看凡人有没有劫难,多半是看他身上的生气变化情况,由生气状态配合掐算来推断这人还能活多久,但推断归推断,像乔末的水平,最多也是看个大概时间,因为他懒得动脑袋去算,在他眼里,凡人都要死的,早死一刻钟晚死一刻钟没什么差别。
这陆纯能把这时辰算得这么准,就算他修为不高,也是十分精通卜算之数。
但精通归精通,乔末还从未听说过擅长卜算就能把没有灵根的凡人,不,是绑定了紫薇之气的真龙天子带入道的。
“你别听他瞎说,”乔末有些不服气,“你根本就不可能入道。而且你现在身上的生气很不对,太过游离,所以还不算渡劫成功。”
李程年一愣,他慢慢转头,看向乔末:“小末,你……希望我立刻去死吗?”
乔末眨了眨眼:“你本来就应该在今夜死了呀。”
李程年看着这个一脸天真、说出的话却无比残酷的少年。
当年救他一命的仿佛不是他。
“你……就这么盼着我死吗?”李程年艰难说道,“小末,你不肯带我入道,是因为想让我快点去死吗?”
乔末不明白为什么李程年会如此伤心。
身为凡人,死亡是既定的终点,为什么不肯面对呢?
乔末想了想,然后说道:“人总会死的。”
李程年看着乔末姣好的脸庞,月光清清冷冷地落在他的侧脸,金色的眼珠圆圆的,眼睛里是不解的情绪。
他曾经把乔末当做这深宫中唯一的温暖,但到了这时,他才真真切切地明白,乔末不是人类,他是妖、或者是灵,他是入道的生灵,有着无穷无尽的时间和生命,他看待他这样的凡人,就如同凡人看待蝼蚁一般。
凡人会在乎一只蚂蚁的死活吗?不会。
所以乔末也不会理解人类想要长生的心。
“乔末,”李程年怔怔地说道,“二十多年了,你和我相识二十多年了,我现在要死了,你就没有一点的伤心吗?”
乔末敛眸,躲开李程年的目光。
“李程年,”他轻声说道,“我已经不知道活过了多少个二十年了,我经历过很多的生离死别。”
如果总是会因为这样的原因而伤心,那他现在的心已经被切得细碎,伤无可伤了。
李程年的手伸出去,摸上乔末黑色的头发,从侧边把那捋金发挑了出来,抓在手里。
他苦笑了一下:“可你看起来还只是个孩子。”
小时候,他见到乔末,把他当成暖心的大哥哥,但这大哥哥比他还懒,比他还馋,御膳房今天做什么菜从来都是乔末比任何人都先知道。然而,他从来不像其他的猫那样偷肉,只是安安静静地蹲坐在御膳房的门口,对着做鱼的师傅嗲嗲地“喵”一声,金色的眼睛里映出对鱼的渴望,矜持又可爱。
后来,李程年长大了,等他身高超过人形的乔末后,他完美地适应了从弟弟到哥哥的身份转变,给了小猫无尽的宠爱。
再后来,李程年大婚,乔末再也没有变成过人形。
从六岁到现在,乔末贯穿了李程年大半人生,看着他从一个天真的小太子,变成心狠手辣,懂得党同伐异的大人。
但乔末对他的任何变化,都是放纵的。
哪怕是李程年当着他的面杀人,他也不过舔舔爪子,伸个懒腰而已。
因为人都是会死的。
“我不想你因为这辈子长生的执念造下不可偿还的因果,”乔末说,“死亡是每个人都会有的结局,但是人的死亡,应该让因果清零,对长生执念过重,会对你下辈子不好。”
“下辈子……”李程年闭上了眼,
他现在才清醒,如果不入道,他永远都是一个凡人。
凡人和入道者,是不同的高度。
乔末覆上李程年的手,认真说道:“下辈子你会过得很好。”
“小末,”李程年睁开眼睛,他眼中已经平静无波,“如果我死了,你还会在这里吗?”
乔末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地摇了摇头。
李程年笑了,他现在的脸色很好:“明天陆纯仙长会再次进宫,他会帮我入道。”
乔末有些生气,为什么话题又转了回来:“他肯定是骗人的!你不可能入道,他虽然也许有几分真本事,那也绝对不可能帮到你!”
“但是南国的灵药,确实管用了。”李程年从他手里拿过翡翠药瓶,“陆纯算到了我今晚的大劫,他的家乡洲山靠近南国,小末,我觉得,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
乔末张了张口,然后小声说道:“那他如果是想害你呢?毕竟你也说了,南国也在虎视眈眈。”
李程年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带着些冷漠:“小末,我想好了,我会拟好圣旨,不论明天结果如何,这皇位,我都会传给太子。”
乔末想问,那北国呢?你的心里的宏图霸业呢?怎么就这样轻飘飘地放下了?
但他转念一想,反正李程年确实活不了多久了,他能在临终前看开点,也好。
李程年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只是温柔地执起乔末的手,带着些轻松愉快的口吻说道:“小末,明天你也来吧,明天入道之后,我就能跟你是一样的了。”
入道之后,他能就从蝼蚁,变成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