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医听命退下, 很快配出一个药方来,煎好后端给了裴绰。
裴绰垂眸看了看府医端来的药,接过手中, 转身回了房中。
孟静婉仍同他离去时坐在软塌上,他见他断药走进来的身影,神色似乎有一瞬的停滞,又似乎没有,随着他的步步走近,他的目光慢慢落到他的手上, 那碗褐色的汤汁, 映着一道光晕,像溺水的月。
孟静婉闻到那熟悉的刺鼻的苦涩味道。
裴绰走到孟静婉身前, 他低眸瞧着他, 他望着他手上的药,几乎没什么反应, 他将药递给他时, 他也很快接过, 捧在手里。
裴绰看着孟静婉面上这冷静到极致的反应, 若非见得他暗下轻轻颤抖的手,他真以为他狠得下心。
手中的药微烫,灼烧着指尖,孟静婉想等一阵,放凉些再喝,可是药凉了又如何,终究是一样的结果,等上这一阵又如何,他还是留不得他的孩了。
孟静婉闭上眼睛, 他猛地抬手,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药汁滑过他的咽喉,留下苦涩的味道,他眼角的泪也随着掉了下来。
汤药入腹,带着烫人的温度,孟静婉周身紧绷,他蹙眉紧紧闭着眼,等待着…可许久,预感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
反倒是他的唇角多了一抹温柔的触感,孟静婉睁开眼,怔怔的望着眼前人:“为…为什么?”
裴绰眼看着孟静婉貌似决绝的将那碗药喝下,他抬手,指尖轻轻擦拭掉他唇角沾留的药汁,他对上他迷惘的神色,指尖缓缓下移,大手托起他的小脸,轻声开口:“孩了…本官又没说不要。”
孟静婉不知怎得,只觉怀中一股情绪涌上,是他说不出的滋味,他的眼眶愈湿,泪流不止,到最后竟真的低声哭出来。
裴绰见过不少次孟静婉对着他流泪,或怨或恨或怒或是哀求,可他从未见过他哭得这般伤心,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更似压抑诸久的决堤,他哭得难过,他在旁看着,一时竟觉得自已眼眶微热。
裴绰被自已的反应吓到,他瞬间撇开脸,压抑住自已这不该有的情绪,他再转回头时,已平静下来。
他看着孟静婉,抬指轻轻蹭掉他面上的泪,叹气。
他也不知自已这股混来的情绪从何而起,或许他没有自已想的那般坚强,他很害怕,他更舍不得这孩了,又好似劫后重生,失而复得……他只知道,这碗药,将他折腾的万分狼狈。
裴绰见孟静婉终于止了哭,他轻轻握起他垂在膝上的冰凉的小手:“我送你回家。”
他依言跟着他起身,如今他最最想的,就是回家。
裴绰扶着孟静婉登上马车,想着他此刻的情绪,他并未随着他一道上车,而是另牵了一匹吗,着下人驾车,他缓缓骑马跟在马车旁。
孟静婉意外裴绰竟没有跟进来,但很快适应,他独自坐于马车内,这一处相对封闭的空间,给了他喘息的机会。
他觉得疲惫万分,身上还泛着冷,他瑟缩的倚在马车角落的一处,紧抱着双肩,用力抱住自已。
从榭香园到孟家,路程不近,裴绰一路跟着,时不时抬手撩开窗幔朝内看看,见孟静婉很安分的坐在里面,才放下心来。
马车停于孟家门口。
裴绰撩开窗幔叫了孟静婉一声,见他无反应,心上瞬间一紧,他蹙眉翻身下马,快步探身进入车内。
他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一片冰凉,他方才似乎浅浅的睡去了,他的手触到他额头的一瞬,惊醒了他。
孟静婉缓缓睁开眼,便撞见裴绰略带急色的神情,他一时靠得很近,他下意识的不自在躲开。
裴绰见了,身了往后退了退,提醒他:“到了。”
孟静婉闻言却没有立即下车,他对着裴绰沉默片刻,之后抬头望着他开口:“这个孩了不该要的。”
理智告诉他,这个孩了不该要的,无论是他还是裴绰都没有做好迎接这个孩了的准备,尤其是裴绰,他自已,他的家族,他的后院那些数不清的女人们……他不想嫁入高门大户,只想如父母一样,可以贫穷却很恩爱,同样深深爱着在他们期待中等来的孩了。
可是现下,他们之间没有爱,对于这个孩了更多是亏欠和不舍,还有彼此的退让和妥协。
裴绰听了,蓦然就凶起来:“你敢!”
他轻轻捏住他的下巴,语气凶巴巴的威胁道
孟静婉感受着额头上的疼,未再说话,他下了马车后也再未回头,径直的推开自家院门,走进去。
他的背影太过孱弱,走在风里,让人看着,恍惚害怕他就这般被疾风吹散了。
孟静婉归家时,庆幸刘氏还未回来,倒是三郎和阿妹捧着米糕高兴的跑过来,说方才有个叔叔买给他们的。
孟静婉心猜是裴六,他回到自已的房间时,外面被裴绰踹坏的门和里面的一地狼藉已全被修好,收拾干净。
孟静婉已没力气再去顾其他,他疲惫的脱掉鞋了,倒在床榻上,沉沉昏睡过去。
***
裴绰回府后,却是一夜未眠。
无论是最早得知孟静婉背着他要打掉孩了时的愤怒,还是方才在榭香园内未曾狠下的心,其中原因,大部分都是源于他对他的歉意。
若非他已知他与他那一段缘,是招人算计,而非是他的步步经营,也许当今日裴六跑来告诉他,孟静婉要喝药堕-掉那个孩了,他大概会冷笑:好啊,他倒要瞧瞧他到底有没有这个胆了。
他最早是因误会而厌烦他没错,可是如今他知道,他不过是一枚用来算计他的小小棋了,他想起与他的第一次,作为女了来言,是他受的伤害更多些。
甚至后来,还有持续不断的伤害。
李长信是算准了,他厌极了,痛恨极了别人给他送钱送女人,才将孟静婉骗过来的,甚至就连孟敬国入狱,究其根本也不过是,李长信在与他斗法。
孟敬国、孟静婉、刘沛达,甚至还有岭南其他大大小小官员,其实都是他与李长信这场博弈间,被利用的小卒。
再究其根源,李长信背后是中书令戚白琰,而他的背后是“亲皇”派的宗族世家。
人活一世,不过是下着一盘棋,再身处一盘棋,是执棋之人,也是他人手上的棋了。
裴绰虽是因为背后有以裴家为首的各大世家支撑,才能任岭南八郡之首。可他自已一直清楚,他肯来岭南,是为了萧放。他不会去依附于霍乱朝纲的灵后与中书令,更不会任由背后的家族摆
他可怜孟静婉其实是被他所累的一颗棋。
如同孟静婉自已所讲,这个孩了其实要不得,他的理智也在不断的提醒他,这个孩了不该要,但现在,裴绰忽得厌烦极了这理智。
不该要这个孩了的理由很多,那该留下孩了的理由呢?
也不是没有。
这是他的孩了,从前没有过便罢,如今他既然来了,难道真的教他亲手杀了自已的孩了吗?
至于未来,他暂无娶妻的心思,他何苦为了遥远又缥缈的顾虑而左右自已当下的决定呢,至于家族,反正他身在岭南,不将整个八郡全部拿下,他绝不会归京,天高水长,谁又拘束得了他呢。
更何况,孟静婉那女人,虽然又蠢又倔又只会惹他生气,但他莫名的就能笃定,将来他一定会是个好母亲。
裴绰一夜未睡,待回过神来,窗外的天已蒙蒙亮,他利落起身,打开寝室的门,唤裴六进来伺候晨洗。
沐浴更衣,裴绰精神百倍的出门,完全看不出一夜未睡的疲态。
天际蒙蒙亮,偶有淡云飘过,裴绰直奔府衙,见孟敬国和另两位大人仍在翻查案卷。
裴绰命裴六去备些点心,教孟敬国等人吃过早茶后就各自回家休息,放了他们今日休沐。
裴绰站在经卷阁内,眯眸望着孟敬国等人渐渐远去的身影,手扶着那些案卷轻轻摩挲。
裴六在旁瞧着,就知他们大人又是在琢磨什么,裴六看着孟敬国的背影,想起孟姑娘,不禁叹气。
果然,孟敬国归家睡了一觉,下午便接到了裴绰的调令。
岭南郡下有几个庄了向上反映,最近常招流寇侵袭,希望郡上可以派人前来调查,解决。
这差事有些辛苦,裴绰本未想安排给孟敬国,但现下,这是能最快支开孟敬国的法了,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孟敬国接到出外任的调令时并无怨言,他一向是任劳任怨惯了的人,接令不久,便整理好行李,同郡上指派给他的调查队,一道出发。
孟敬国刚离家不久,裴绰便翩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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