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台的位置就在昭明宫的前朝,在垂拱殿的西南方向,与垂拱殿东南的三司使正好左右相对。
在女官传召之后,正在尚书台值守的两位宰相,张昭、张纮立即快步走进垂拱殿。
两人见到孙策便立即拱手行礼:“拜见陛下,恭问圣安。”
孙策摆了摆手说道:“免礼,给两位宰相赐座。”
待两人入座之后,孙策便对一旁的女官说道:“将这封士燮书信转呈两位宰相。”
张昭、张纮先后迅速扫视一眼书信内容,但神情却大不相同。
张昭不动声色,庄重肃穆。张纮则眉头微蹙,稍有怒意。
这是因为两人虽然都是宰相,可负责的方向却略有不同。
张昭负责礼仪、制度修订,以及宰执四方宗藩诸侯。
而张纮则负责更加具体的政务,比如修建水利、整饬道路、安定郡县、重整户籍等等。
而士燮的这封来信,显然打断了张纮的各种部署。
要知道,至今开元二年,朝廷终于稍微积攒了一点府库物资,准备进行基建,整饬阡陌,开凿运河以及通渠灌溉了。
这都将增强张纮的权威,并造福百姓,给他留下贤相的各种美名。
结果士燮信重所言,南中再起变故,将使张纮的这些宏伟规划都大打折扣。
孙策待两位宰相看完书信,乃开口问道:“二位如何看待士燮所言,永昌大族雍闿联络士燮、刘备准备叛乱之事?”
永昌郡,这是汉室在最西南的一个郡。如果说越巂太守是去郡八百里而不得入的话。
那永昌郡就几乎是悬于汉地之地,还在越巂以南数百里。
不论汉室、宋室,都难以实际统治此地,只拥有当地各县城邑的控制权。
出了城邑和官道,就到处是不受朝廷掌控的南蛮、鬼教之众。
刘协、刘备等汉室遗民,其实就在永昌郡这里。他们抵达此处,已经跟大地的蛮夷起了冲突,但仍需要继续向南开拓,才能离开汉疆。
这个局势下,张昭先开口,说道:“刘协、刘备若立足南疆,站稳跟脚,必然会常始野心勃勃得向北图谋中原。但这并不足以为患,只要宋军击败关羽,斩首数千级乃至斩首万余级。汉室遗民就会认清现实,继续向南逃离。”
“真正为朝廷心腹大患者,实乃南中之豪族,其盘踞郡县,不奉节度,影响数万百姓。而朝廷王师不可久驻于此,故而王师一撤,其必复叛为患。”
孙策微微颔首,现在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当地豪族的影响力,显著的超过了宋庭。
雍闿这个人,看似岌岌无名,其实这是益州大姓,尤其是在永昌影响深远,骄横无羁。
而永昌既在益州郡之西,道路壅塞,与蜀隔绝,雍闿轻易便能闭境阻塞王命。
这么说,或许寻常人难以理解雍闿究竟有多高名望。
给個参照,就立即形象鲜明起来。
后世著名的蛮王孟获就是辅佐雍闿发起的叛乱。
雍闿名声主要是在汉人中间,夷人不愿跟随雍闿,于是雍闿便使孟获对夷人老叟说:“官欲得乌狗三百头,膺前尽黑,螨脑三斗,斫木构三丈者三千枚,汝能得不?”
斫木坚刚,性委曲,高不至二丈。
朝廷若是对夷人部落征收高达三丈的斫木三千根,就算是杀了夷人们,夷人们也拿不出来。
于是夷人们纷纷追随雍闿为乱。
所以孙策说道:“士燮曾去信劝其放弃叛乱,然雍闿回信言,盖闻天无二日,土无二王,今天下鼎立,正朔有二,汉、宋并存,是以远人惶惑,不知所归也。其桀慢如此,可见其叛逆之心已然不可阻挡。”
张昭乃说道:“自汉失其德,天降丧乱,奸雄乘衅,天下切齿,万国悲悼,臣妾大小,莫不思竭筋力,肝脑涂地,以除国难。而雍闿将军世受中原恩信,以为当躬聚党众,率先启行,上以报国家,下不负先人,书功竹帛,遗名千载。”
“然其仆夷越,背本就末。今陛下神武天资,顺天应时,允执其中,自当星流慧扫,清除宇内。此辈宵小,趁衅而起,诛之易也。然治永昌,却难也。“
这一点,其实不用张昭多说,孙策也很清楚。
应该说殿内几人都非常清楚,要破雍闿、孟获易也,要镇永昌却难也。
仅当地的道路阻塞,疆域封闭,就是一个难以克服的问题。
道路,是所有问题的一个重要掣肘。
不然张纮也不必急于雄心壮志都铺在了这方面。
而南中之路格外阻塞,这也是南蛮易败、难治的根本。
哪怕以诸葛丞相之才,击败孟获之后,其实也没有镇服南中。蜀国时期,南中叛乱,此起彼伏。
但诸葛亮对南中叛乱束手无策,却并不意味着孙策也没有什么办法。
倒不是孙策比诸葛亮才能还有更强,而是他多了后世两千多年的政治智慧。
所以在张昭说完之后,孙策开口:“南蛮叛乱,此非平不可。孤会令吕蒙、张任、甘宁、法正、李严、贺齐等将率师三万,入平南中。”
别看南蛮的叛乱兴师动众,声势壮大。
可就像此前的巴中形势,汉人一旦动了真格,出动重兵前来镇压他们。
汉军大军的人数,甚至比他们整个部族叛乱的全部人口都多。
永昌一个郡,就算蛮越蜂起而叛,叛军青壮的规模也不会比吕蒙、甘宁等人所统率的三万宋室精兵多出多少来。
战争可不仅仅是人数多少的比拼,更重要的是双方政治意志的较量。
三万宋军,可谓政治目标明确,万众一心,只求击破蛮夷,建功立业。
而与之相比,蛮夷可就太混乱了。
他们不仅仅是搞不清楚自己要什么,甚至他们之间本身就在勾心斗角,比如雍闿的部下,很多人就不认可他的叛乱。
不然雍闿也不会死于部曲之手,被孟获接替。
击破他们,对宋庭而言,几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在任何大一统王朝面前,这种几万人的边疆叛乱,都是随手可灭的存在。甚至一个两百年的大一统王朝,这种战事不知道要经历几百场,可能都不足以列传,只在某位名将的事迹里随手记了一笔,不会超过二十个字。
关键是在之后的治理,孙策说道:“关于治理之法,朕有两个想法,想听一听卿等意见。”
“其一,待吕蒙平定南中,朕考虑封仲谋为永昌王,取大宋永昌之意。”
当然也是永昌郡郡王的含义。
永昌郡即后世的云南,明廷是怎么解决云南问题的?
毫无疑问,是派了西平侯沐英永镇云南,然后沐家后人世袭黔国公,遂被称为了沐王府。
沐王府这是真正的有实而无名,他有永镇云南的实权,差的只是一个名号罢了。
孙策干脆就给孙权以世袭永昌王的名声,让他和后代都为孙氏永镇边陲。
宗子维城,坐镇边陲,此乃诗人所称。
封孙权为王,这在大义上,是绝对挑不出一点毛病的。
哪个皇帝登基,可能不封宗室为王?
而孙权只在永昌郡的话,讲道理他的实力也很难威胁到中原。
云南这里实在是太远了,而且太偏鄙。
但也不能因此就小觑了孙权,虽说他后世骂名极多。
但绝不能否认,这是一位雄才大略的中原帝王。
正是从他手中,六朝古都南京开始形成。可以说他就是一手缔造了南京这座城市的最初者。
而也正是在他手中,江南开始得以开发。甚至整个江南的异族、胡越,被他近乎斩尽杀绝。
才有了东南彻底为中原所掌控的局面。
在他之前,后世繁华的江南,一直并非诸夏所完全拥有,其形势大概跟如今的永昌完全相似。
汉民战局城邑,夷越占据乡野。
直到东吴把夷越彻底夷灭,才有了后世的富庶江南,文化之乡,到处都是中原子弟的形势。
因而孙策觉得,把孙权封到永昌,或许他也能兴王业,将云南彻底变为中原掌控之地。
要知道,即便是孙权现在,手下也是能人济济,除了忠心耿耿的柳浦,还有胡综、卜静、吾粲等数人为臂膀。其中胡综常伴孙权读书,又掌孙权亲随。吾粲、卜静皆是江东才俊,曾与陆逊齐名。
他往返幽州,商贸往来,聚集了近千名的部曲,以及数以千万的家财。
让他去永昌,孙策哪怕不给他卫队,他自己也能组建一支卫队出来。
而除了这个方案,孙策也还有个釜底抽薪之计,说道:“缘边诸镇,控摄长远。昔年并置,地广人稀。宜征发中原强宗子弟,或国之肺腑,寄以爪牙。充实边鄙,戍守藩卫。国家以官婚赐之,使显殊荣。以财帛赏之,使充盈仓廪。”
“入仕次叙,有所恩厚。如此可文武兼用,静境宁边。”
这个政令,说起来文绉绉的,其实还有个非常通俗易懂的名称“大棒兴国”。
也就是胡汉通婚。
但是显然这个胡汉通婚,是将夷人青壮斩尽杀绝后,由中原百姓纳其寡妇,大棒兴国,完成替代。
寡妇嘛,这也不必忌讳。婚配这种事,在当下本就是官府非常重视的。
魏晋风骨今犹在,魏武遗风永流传。当今天下,就是将寡妇当作一种重要资源,婚配给无妻男子。
曹魏干的那些荒唐事就不多说了。
孙策的这个政令也是极其精炼,但每一句都切中要害,言之有物。
孙策想让胡、汉通婚,面临的首要问题是,通婚的主体中,男性都是中原贫困百姓。
一家中兄弟数人,排行大的先结婚就榨干了一个家庭的积蓄。父母就没有余钱再给后面的儿子营造新房,置办彩礼。
这些人就只能在村子里到处游荡,爬墙扒灰。没有个居家过日子的模样。
有恒产者有恒心,不仅仅指土地,还指家业、妻小。这些人没有家眷,就导致没有勤勤恳恳耕种劳作的动力。每天能混一日是一日。
通婚主体的另一部分,胡族女子,听名字就知道他们都处于缘边一带。
针对这两个情况,孙策便提出意见,征发中原强宗子弟,前往缘边诸郡。入仕次叙,有所恩厚。而这一次移民充边的目标当然就是永昌郡了。
朝廷会出资帮他们在当地安置、婚配。同时允许他们科考的时候,有所恩厚,优先录用。
而对当地的风气,官府也会加以引导:“华族蒙荣,怀德安土。”
即让官府移风易俗,让胡姬以嫁给诸夏贵胄为荣,以学习礼教,安居乐业为荣。
若这是这项政策能够推进成功,不用二十年,缘边各地就会有大量胡人女子为诸夏青壮生下大量子嗣。
边境沿线人口迅速充实,胡风尽去,诸夏之风俨然,家国安稳,边患消散,胡虏部落一年比一年衰弱。
这两个方案,说起来比较复杂,其实总结起来就非常简单。
其一封边王戍边,这个方案优势和劣势都格外明显,优势省心省力,代价则是诸侯王有了实权。
其二则是移民实边,强制异族女性嫁给汉人为妻为妾。好处是没有任何后遗症,朝廷对当地掌控更加牢固。
但代价则是消耗靡重,财政压力极大。
要知道曹魏为了吸引流民回到关中,仅给百姓发放耕牛、粮食和耕犁,就压得喘不上气来,要卖盐以为后继。
宋室这要几百年如一日的移民实边,怕是会使压力极大。
尤其是强迫异族女性嫁给中原男子,这大棒兴国战略,一定会引起当地部族的不满,从而引起叛乱。
一个地方的彻底臣服,把一个蛮夷之域,彻底变为汉地十八省。
没有几百年持之以恒的经营,怎么可能轻易达成?
这两个方案,对于解决云南问题,毫无疑问都是行之有效的方法。
而孙策难以拿捏的正是他政治上的影响,故而才请来两位宰相,听一听这两位政治才能卓越的重臣有什么意见?究竟要采用哪个方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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