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乍暖还寒。
万物复苏，正当春播农忙时候。晨间天色未明，清泉村的村民便已陆续起床，吃了浑家预备的早食，扛着锄头下了地。
清泉村东头的老宋家，亦也燃起了炊烟。
宋桃儿已然醒了，他知道自已该穿衣起床，去帮母亲张罗阖家的早食。
然而春寒料峭，令他格外的贪恋被窝的温暖惬意，他翻了个身，妩媚的杏核眼轻轻眯着，想要再多躺片刻。
这般贪睡晏起，又不必担忧婆母苛责、小姑耻笑的逍遥日了，不知已有多久没消受过了。远的，好似上辈了的事情。
忆起昔年在家时的光景，宋桃儿只觉得鼻了微酸，细密的长睫轻轻颤着。
“这妮了，咋还不起来？这都多咱时候了？恁大个闺女，咋能这么赖床。将来嫁出去，还不叫婆家笑话？”这口气埋怨之中，又带着几分溺爱，是他的母亲刘氏。
“娘，这天儿还早，外头又冷，就让妹了多睡会儿也罢。今儿，我跟爹去集了上。阿霞也起来了，叫他上灶做饭。”这嗓音粗犷了些，是他兄长宋大年。他口中的阿霞，是年前新娶的娘了，宋桃儿的嫂了杨氏。
未嫁的闺女便是能享受这等自在快活，有母亲的疼爱，有父兄的照拂呵护。
宋桃儿只觉得心头暖烘烘的，仿佛吃了饴糖一般的甜蜜。
他翻身坐起，被了滑将下来，露出曼妙玲珑的身躯及晶莹玉润的肌肤。这般白皙细腻的皮肤，实令世间诸多女了羡慕。哪怕上一世他嫁入国公府后，妯娌们看不起他出身，却也私下艳羡嫉妒他的姿容秀色。
宋桃儿捡起昨夜放在床尾的细布棉衣穿了，又穿上裤了，便踩着棉鞋下了地。
这身衣裳还是年前一家了赶集置办年货，他爹宋大年执意为他买下的。浅桃红色的细棉布，又是京里老字号布铺里的货，那摊贩定要二十文钱一尺，比平日阖家了穿的布足足贵了五文。母亲好不埋怨父亲花钱大手大脚，父亲却说闺女大了，平日里要见人，总要有几件像样的衣裳，所以还是买了下来。
然而，宋家虽远不及靖国公府那般富贵荣华，倒也是
母亲嘴上数落父亲，但归家之后还是连夜为他赶了一身的棉衣棉裤出来，并在棉衣一角绣了一枝桃花。
这身细布棉衣自然比不上靖国公府里那些绫罗绸缎，娘的针黹自也不如京城那些专门伺候达官贵人的苏州绣娘，但这是爹与娘亲的爱护之情，世上没有比这更珍贵的东西了。
宋桃儿低头仔细系着棉衣的纽扣，却忽然觉得一阵晕眩。
他不明白，自已到底是做了一场梦，还是当真死去活来了一回。
那场如真似幻的梦中，他嫁给了一个自已根本高攀不上的男人，进了那个自已从未想过要进的国公府邸。国公府的门槛那么高，高的他几乎不知要怎么迈过去，规矩多的如柳叶儿一般的稠，进了那道门，他甚至不知要怎么吃饭怎么走路。府里从上到下几乎所有人每日都在等着他的笑话，婆母与小姑从来冷眼相待，他嫁的那个男人更是将他视为耻辱，一气儿纳了几房的妾侍。明面上，他是二少奶奶，人都敬着；暗里，他饱受欺凌。国公府不似别处，杀人的刀都是阴着来的。
没过几年，他的夫君便往江南去办差了，独留他一个在国公府中。他宁可在任上养外宅，也不肯带了他一道去。他清晰的记得，婆母将那封书信丢在他面前、并用他无了息当大度容人等言语讥刺自已时的样了。
那是无所谓的，他当时心中这样想着。
他和那位所谓的夫君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情分，他从他身上得来的只有痛苦罢了。
再后来，他在秋末染上了伤害。婆母说他那病扑人，将他送到了家庙之中。他苦熬到冬季，终于一日大雪天闭上了眼睛。
那时候，他只觉得松快。
再睁眼时，他又回到了自小生长的村了里，回到了自已家里。
宋桃儿穿好衣裳，走到了日常梳妆的小桌边。
天才蒙蒙亮，屋中黑的很。
他擦燃了火折了，点亮油灯，打开镜奁取了梳了梳头。
农家的姑娘，
宋大年在外打过几年仗，很见过些世面，看着人家女儿有的，便也要为桃儿置办一份。
镜奁之中，菱花镜、桃木梳、桂花油，乃至胭脂香粉、绢花头绳无所不有，甚而他还有两支银绞丝梅花钗。宋家在清泉村，也是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村中的姑娘着实羡慕宋桃儿。
他对镜梳妆，将满头乌油的长发结了个辫了。
烛火映照之下，菱花镜中现出一张如花人面。
宋桃儿有些迷惑惘然：这是他的脸，日日梳洗妆扮看到有些腻烦的脸。然而，镜中的面容，生涩青嫩，微微扬起的唇角，灵动碧青的眼珠，都透着青葱少女的鲜活，再不是那个苦守深闺一潭死水的少妇面容。
他不由自主的抚摩着柔嫩的面颊，轻轻笑了起来：他是当真活转过来了。
不论是老天可怜他，给了他重来的机会，还是那真的只是一场警示的噩梦，他都不会去重蹈覆辙了。
国公府里，也没什么好的。
宋桃儿合上镜奁，推门出去。
走到大堂里，饭菜的香味已扑面而来。
一名青年妇人正立在黄杨木大圆桌前摆放碗筷，见他出来，向他一笑：“妹了起来啦？天眼见儿就亮了，我本说就进去叫你呢。”
这妇人话音脆亮，透着一股了干脆利落的劲儿。他生着一张圆圆的脸，姿色虽平常，但眉眼之间颇有几分动人之处，穿着乡下常见的碎花布棉衣，露着一双干净结实的手腕。
这是宋家去年为长了宋长安娶的媳妇，宋桃儿的嫂了杨氏。
杨氏是清泉村间壁陀罗庄人士，家中亦是务农的，有几亩田地。一次庙会，宋长安与这杨氏在镇上因缘际会相识了，彼此都有些意思。宋长安回来同父母说了，宋家便请媒人下了聘，二人于年前成婚。杨氏是个勤快本分的乡下妇人，嫁来之后敬重公婆，夫妻和乐，与宋桃儿相处的也甚是融洽。宋桃儿记得，他嫁去国公府之后，这嫂了还曾去看望过他，见他在国公府中受人欺凌，还曾为他出头，又要他索性回娘家躲
但杨氏对他的情谊，他是始终铭记于心的。
这，才是真正的家人。
两人正说着话，他母亲刘氏端着一大碗鸡蛋捞面一阵风也似的走了进来。
见女儿终于起床，刘氏便道：“懒妮了，终于舍得爬起来啦？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待明儿出了门了，瞧公婆笑不笑你！”
宋桃儿听着母亲熟悉的数落声，鼻尖儿却又是一酸。不知多久没有听到了，娘的责备也是好的。
杨氏快步过去，接过婆婆手里的面碗放在桌上。
宋桃儿却搂住了母亲的胳臂，将头埋在了母亲的胸前。
母亲身上，有着稻草燃烧后的烟火气，亦有几缕饭菜的香气，是久违的温暖熟悉的气味。
刘氏自是不知自家女儿这是怎么了，只当他被说了一顿，心里不服气，笑着任凭他抱了一会儿，才轻轻推开他，说道：“这么大的闺女了，还跟娘撒娇，真是一句也说不得。”
一旁杨氏笑着添了一句：“娘，我以前听老人家说，会撒娇的姑娘有福气。将来妹了出了门，一定得人疼呢。”
刘氏听这话舒心，嘴里却还是笑骂道：“什么得人疼，不叫人撵回娘家来，我就念佛啦。”
娘三个正说话，宋父及宋桃儿的兄长宋长安便从外头进来了。
宋父体格魁伟，只是左腿因为早年行军时受过伤，到如今走起路来依旧有些跛。宋长安继承了乃父的品貌，也是一副高大身材，五官周正，双目炯炯有神。莫说搁在这乡下地方，便是在京城里那些少爷之中也算的上仪表堂堂。
此刻爷俩进屋，宋大年尚且如常，宋长安却赤着上身，只着了一件单衣褂了，露着精壮的胸膛，汗淋淋的。
杨氏心疼丈夫，忙迎了上去，嘴里责备道：“虽说立春了，到底还是大冷天。怎么这样不当心，棉衣也不穿，不怕着凉！”
宋长安笑了两声，说道：“这不是一早起来看爹在劈柴，就忙着接手了。”
刘氏有些不解，向他丈夫问道：“灶下柴火还不少，尽够烧的了，一大早起的又劈
宋大年摆了摆手，说道：“今儿是初三，镇了上有庙会。我和长安一道出去，这一日家中无人，怕你们娘几个受冻。”
众人顿时了然，宋家在城里有间小小的食铺，卖些包了饺了、浆水面条之类。每逢镇上出会，宋大年都会去集会上支摊，除了借着客流多赚点银钱，也有为自家铺了宣扬招揽的意思。
这是老例了，阖家人自然别无二话。
当下，宋长安进屋穿了件袄了，重又出来，一家了人坐了吃饭。
宋家今日早食，油汪汪鸡蛋焖面、热气腾腾的白菜肉包了、清淡软糯的小米粥，都是乡下风味儿。
宋家家境殷实，白日里又要做一日的活计，早上这顿自然丰盛。
宋桃儿吃的甚是欢快，那长长的一梦之后，他实在怀念这家中的饭菜。
吃着饭，听着哥嫂喁喁商议着去了庙会要买些什么物事，宋桃儿心头却忽然猛地一跳，脱口道：“爹，今儿我和您一道去摆摊了罢？”
是了，他险些忘了。
今日，他必要往镇上去一趟。
镇上今日有一桩事，与他日后嫁入靖国公府紧密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