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敢欺君!臣读书颇杂,论文采万万不如同期的几位拔尖者,遑论整个大周,胜琏者如过江之鲫。然则陛下简拔,选臣为状元,故而臣不敢也不能辜负陛下的期待。况且,臣也是有私心的,臣有一些奇思妙想,通过个人努力实现了想法,获得成就感,满足感。如能通过这些奇思妙想获利,臣日后在外为官,免于刮地皮,不失为一桩美事。”
贾琏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沉默了十几秒,努力平稳呼吸,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的回答很关键。肯定不能让皇帝等太久,所以,十几秒不长不短,正合适。
太上皇超长待机期间,承辉帝并不得志,皇子期间上过战场,全国各地没少跑的承辉帝,不是那种一直待在京城,不知民间疾苦,不知官僚无耻的皇帝。
贾琏的表现落在承辉帝的眼里,结合他说出来的内容,判定其短暂思索后,决定说真话。
尤其是“刮地皮”三个字,承辉帝觉得很生动。
于是承辉帝笑了笑,随口调侃:“怎么,还没外放就想着刮地皮了?”
贾琏摇头晃脑,唉声叹气道:“臣自幼生活奢侈,不想法子挣点合法的钱,将来为了维持奢侈生活,肯定忍不住做点刮地皮的勾当。”
承辉帝听了真不知道该高兴呢,还是该生气。别看贾琏说的轻松,换任何一个其他官员来,敢说自己会刮地皮的,信不信很快就要过头七。
可见做官刮地皮是一种常态,官员刮地皮的背后,意味着必定有官绅勾结,官绅都勾结了,当地小民的日子可想而知了。顺天府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隔三差五的还出几件兼并土地逼死人的案子。做皇子的时候,承辉帝不敢管,登基之后,承辉帝不能管。放大到全国呢?
不是说除了土地兼并之外没别的案子,只不过土地兼并对于皇权的危害最大。
生而为人是很辛苦的,因为总是对眼下的生活不满意。
人类历史放大到千年尺度,不难发现,战乱、饥荒、瘟疫,一直存在的。
能不能引起重视,就看会不会危及到统治者的地位。
唯一的随行者裘世安,警惕的看着四周,任何人有任何不妥当的举动,他都会毫不犹豫的扑上去,用袖中的匕首捅过去。
往前走的时候,承辉帝还在点评:“工部下属的几大作坊,负责生产重要军需,守备略显不足。适才入内的时候,不过是一面龙禁尉的令牌便放行了,没有有核实的举动,也没派人跟着监视,稍后龙禁尉介入吧。”
贾琏听了微微皱眉,低声提醒道:“不妥吧,事关工部利益,回头又要闹腾。”
承辉帝稍稍停顿:“你写个东西,上呈工部,看他们作何调整再谈。”
“下官领命!”贾琏很干脆的接下任务,做公家的事情嘛,就要师出有名。
为首工匠等候在此,见贾琏到,立刻上前,先给首位的承辉帝见礼。
“大人说的子弹,我等已经做出来了,贵人这边请。”能做到工匠头子的很有眼力见。
“我等以泥模浇铸得坯,手工简单加工即可得此弹,倒是这软木费了一些手脚去寻找。”
工匠头子的语气很有意思,带着一点技术工人的炫耀,似乎这点活就不算个事情。
贾琏拿起一枚子弹看看,又摸出简单到粗暴的游标卡尺量了一下,应该是没问题的。于是让人去取一根做好的枪管来,装上软木往里捅,因为子弹口径略小,空间冗余足够,很轻松的捅了进去。
“嗯,做的不错,等下一组的样品出来,届时该赐官的一定少不了。”当着承辉帝的面,贾琏再次提到了赐官的奖励,这个事情一点毛病都没有,太祖时期定下的规矩。只不过几十年没有执行了。如今,也算是恢复旧制了。
承辉帝在一旁插话:“尔等勤劳王事,不可不赏,那便……。”话到嘴边,承辉帝才意识到不妥,转头问贾琏:“贾大人,觉得如何?”
“最终的赏赐还要等成品出来,阶段性的赏赐,小组负责人赏银一两,余者每人五百文,中午所有参与者加一个荤菜,二两酒。先这样吧,大头在后面。”
皇帝一开心,没准就乱来,好在承辉帝有几层经验,及时收住了。贾琏的赏赐看着就很合理,尤其是所有参与的工匠的奖励,才是最得人心的。
“谢贵人赏,谢贾大人赏。”
工匠们一阵激动,整齐谢过。
不待贾琏和承辉帝走远,身后传来一片欢呼声。就为中午有酒有肉。
出了工坊之后,承辉帝上了车,贾琏上马跟在车窗前相送。
“爱卿在工部这段日子,历练出来了,朕心甚慰!”承辉帝指的不是工作进度,而是刚才如何赏赐工匠的安排上。不理解基层百姓的需求,胡乱开个赏格,你看人家敢接么?
承辉帝不知道的是,贾琏这个现代社会的官油子,长期在基层厮混,见过的“刁民”多了。相比之下,大周朝这些底层百姓,不到活不下去都不愿意多看官府大门一眼。干活还管一顿饭的工作,闹事?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呢。
这些百姓淳朴的让贾琏心疼,就这么一群百姓,当官的还不拿他们当人看,非要堵住工匠们上升的通道。正所谓,人在自身谋取利益的时候,是不会看见其他的。
贾琏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进入工坊,看见那些眼神麻木的工匠们,得知进组后能管两顿干饭时的眼神变化。在工坊里做事,每个月是有工钱的,但多数情况下,工钱没有实发,一大半发陈杂粮、麻布,实际到手的钱是三成左右。
这个事情官面上贾琏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因为他不是工部的主官。
私底下贾琏肯定是要向皇帝告状的,只不过要等待时机,这不,机会来了。
“陛下,说实话,臣能为这些工匠做的太少了,内心实惭愧。”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加上一闪而过的忧虑眼神,立刻抓住了承辉帝的注意力。
“裘世安,寻个地方喝茶歇脚。”承辉帝的声音变得严肃,贾琏感觉惭愧的事情,要听!
啥意思呢,贾琏都能看到的问题,可见下面藏的问题更多。
这就好比家里看见一只蟑螂的时候,说明已经有很多蟑螂在家里了。
堪比劳模的承辉帝,当然知道,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这里是京师,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到地方上至少放大十倍,甚至更多。
稍稍注意一下历史上那些有成就的皇帝,不难发现都是相对关心底层百姓的皇帝。
最典型的就是朱元璋,就因为文官们继续执行了元朝的一个婚姻制度,导致一个百姓上京敲登闻鼓告御状,一口气自上而下的杀了个血流成河,人头滚滚。
道理其实很简单,这些百姓是交税的,交税的才是皇帝的基本盘。
那些生长于深宫的皇帝,接受的是文官的教育,没听过没见过,怎么能不被忽悠呢
找个茶楼,要了个雅间,君臣二人入内落座,贾琏见礼之后,下首坐了半个屁股。
千万别觉得这些细节不要紧,皇帝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那一切都不是问题,厌恶一个人的死活,左脚先进门都是取死之道。
贾琏在皇帝跟前,打造的就是一个守礼忠诚的人设。
这三个词里头,诚实最重要。做皇帝的,最恨臣子当面撒谎,所以欺君是大罪。
“臣初至工坊,见工匠们自带粮食,交于伙房,午餐多为粗粮窝头就咸菜。工匠们干的都是力气活,吃不饱哪来的力气呢?臣不解,遣人私下打听方知,工匠们不是不想吃饱,而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工钱从来都只拿三成,余下的发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发一些陈杂粮还是好的,有时候发一些旧麻布,碎木炭,还发过草鞋。大多数工匠在外揽私活,干脆逃往的也有。工部官员让工匠为在家做私活的事情很多,手艺精湛的还能挣点,一般的饭都吃不饱。公器私用都是小事,可怕的是生产均需偷工减料,火器炸膛,对于士气打击太大了。”
深知承辉帝有雄心,贾琏在讲的时候,重点放在了产品质量带来的后果上。
承辉帝端着茶杯的手捏的紧紧的,努力的平息心情,不让自己失控。
事情肯定是早有耳闻的,只是不知道败坏到这个程度。
“臣在神机营对比过,一杆十年前造的火绳枪,可连续十次,冷却之后继续射击,毫无问题。一杆新造的火铳,最多打三发,就必须停下,帮忙试射的官兵说,再打一定炸膛。臣让他用绳子绑好,远远的点火击发,实验三次,炸膛一次。”
贾琏停下不说了,承辉帝已经很清楚了,这要是上了战场,士气直接到底!
“臣只是观政,本不该轻易置喙工部之事,然则耿耿于怀,心意难平,故而壮胆于陛前。规矩流程这一类的事情,臣已经顾不上了。臣读史书,前明关宁铁骑善用三眼铳,此物不善远射,铁骑对冲时糊脸用的,谈不上破甲。此物很快就退出了军事舞台。是关宁铁骑不知道此物的缺点么?非也,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真要有一把五十米内能破甲能精准射击的手弩,你看关宁铁骑还用不用三眼铳。
网上那些吹嘘明朝火器强大者,全靠想象。还有什么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
你还真是敢吹,关宁铁骑不满饷么?袁崇焕回京勤王时怎么做的?要进城防御!
一支军队,在袁崇焕死后直接跑路,后来听调不听宣,你指望它有多少战斗力?搞笑呢!
扯远了,言归正传。
见承辉帝表情还算平静,情绪还算稳定,贾琏继续:“陛下,眼下正值战时,工部不宜大动干戈,可派员抓质量,改善工匠生活,日后徐徐图之。”
这番话说到承辉帝心坎上了,眼下的大周朝是个啥情况呢?劳模承辉帝表示,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千疮百孔。针对一个部门大规模的反腐,就眼下的情况,承辉帝还真不敢。
抓质量,抓工匠生活,这个倒是完全没问题的。也算是敲打一下工部的官员们吧。
想到这里,承辉帝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说着话锋一转:“令叔在工部为郎中,倒也勤勤恳恳。”(贾政:你竟不肯叫我一声岳父!)
通过这么一个称呼,贾琏算是彻底看明白了,元春在宫里的地位。
现在的得宠是一时的,随时可能因为价值降低被闲置。
“二叔此人,做个人形图章还是称职的。”贾琏回答的时候,笑的很勉强。
一句话给承辉帝干失语了,人形图章,太形象了,完全无法反驳。贾赦不贪,但这个人在工部做郎中,真就是一点用都没有。你敢让他去主持修河堤么?
不敢的,他去一定是要坏事的。
即便是不贪的贾政,每年都能收到地方上各种孝敬,什么冰敬碳敬之类的,五花八门。
贾政收不到还不要紧毕竟是外行,他的同事们收不到,地方上的工程就等着吧。
即便是承辉帝,对于这些陋习,也只能假装看不到。
怎么讲呢,只要不耽误正事,也只能由着它去了。
承辉帝心里还有另一个想法,眼下的贾琏能说真话,将来涉及到重大利益,还能不能保持呢?人都是会变的,到了张廷恩与孙化贞这个年龄这个地位,还能保持初心,太难了!
难得有一个臣子能说说话,把一些憋在心里的事情说出来,一吐为快。
承辉帝忍不住提起了两江的事情道:“孙阁老在两江,怕是要见血了。”
贾琏果断的双手捂着耳朵:“臣不听,陛下也别说。”
承辉帝见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淤积在心头的难平之意,随之散了许多。
“朕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卿何故作态?”说着话,承辉帝的语气也带上点感伤。
贾琏见他表情有变,无奈的放下双手道:“臣是不敢听,生怕听了忍不住要指摘。臣一介新丁,在工部闹出的动静已经让臣后悔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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