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以云站起来, 对他笑了笑:“王爷。”
时戟疑是自己醉酒看错,他眨眨眼,一直盯着兰以云的腹部, 直到兰以云也因为奇怪, 低头看鼓起的腹部。
时戟问:“你肚子怎么回事?”
兰以云:“……”
她一手放在腹上,歪头看他:“五个月呀。”
时戟惊诧不已,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做梦,疾步走到兰以云身边, 怕惊扰她,脚步变轻许多,他扶着她坐下,想把手放上去肚子时,突然顿住,手就伸在半空中,不进不退。
许是白酒误人, 平时威风凛凛、爱板着脸的景王爷, 此时, 居然也露出犹疑:
“能摸么?”
兰以云点点头:“自然是可以的。”
时戟这才把手慢慢放上去,肚皮是坚硬的, 骤然, 肚皮下的小东西动了动,那么鲜明,活生生的触感。
他乍然初醒,双目圆瞪,深棕的眼底充满难以置信,问:“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我不知道?”
兰以云甚至比他糊涂:“不是让人去与王爷说了吗?”
时戟呼吸颤抖:“谁说的?根本就没人和我说!”
兰以云说:“说了,但是王爷说, 别拿紫辰院的事来烦你。”
她的语气倒不是抱怨,也没有不快,只是陈述事实,一时之间,时戟囫囵的回想起,下两江之前,好像、似乎,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但那下人话不说全,谁能猜到,去给兰以云包扎脚伤的府医,诊断出她的身孕!
而且,他当时自顾自钻牛角尖,不肯再踏入紫辰院一步,阴差阳错之下,生生错过三个月!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因为一时赌气,时戟内心复杂,日后要是叫人知道王妃怀孕整整五个月,景王爷才知道,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时戟不知道该大喜还是大怒,终究是喜意占上心头,他抱着她,虽然极为激动,也十分小心翼翼,闷声笑起来。
他就像一头如愿以偿的狼,为此甩动着尾巴,难得露出犹如犬类的憨态,抓着兰以云的手指,低头亲,留下淡淡的酒香。
见状,兰以云也弯弯眼睛。
待喜悦消化到五脏六腑,时戟还是带着笑,俊逸的面庞十分柔和,转而发现此时早过子时,不由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兰以云眼神闪躲:“在看书。”
时戟轻轻抚她面颊,温声劝说:“那就去睡觉。”
兰以云恋恋不舍,最后,被时戟催着洗漱,躺倒在床上,时戟一直待在她身旁,享受静谧悠闲的时光。
没一会儿,他开始担心,她在府邸这些日子是否真如报信里的“尚好”,那些趋炎附势的下人有没有为难她……
转念一想,当初差点把一屋子女婢打死,估计下人不敢造次。
他现在,又觉得三个月前的他太纠结。
在两江这段时间,他理清思绪,发现他在乎的太虚无缥缈。
时戟曾以为两人之间是浓情蜜意的关系,当他发现这种关系只是他独自沉溺,愤怒又感到难堪,自然,也有种捉不到、摸不清的无力感。
他自是希望两人有亲密无间的联系,但是,折腾的不仅是他自己,还有兰以云。
只要她一直在,这条关系,不是情投意合也没所谓。
因为现在有孩子,让两个人之间紧紧连在一起的孩子。
时戟长出一口气。
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充斥他的胸怀。
他低下头,仔细打量兰以云,手指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戳戳,亲亲她,听她绵长的呼吸,他咧嘴笑笑,怕酒气太盛影响她,又抿起嘴唇。
在她这里,他总是轻易变成少年郎一般的纯粹。
赖了好一会儿,他起身,轻手轻脚关上房门,看见门外的陆立轩,小踢他一脚:“你怎么回事,本王到现在才知道以云怀孕!”
陆立轩也是惊讶:“小的知错!”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错,才导致这乌龙,还好时戟心情很好,没有真正怪罪。
他抻抻袖子,叫陆立轩:“把贴身服侍姑娘的下人,都叫到大殿。”
大殿燃着烛火,时戟坐于上首,听奴才仔细描述三个月来兰以云的日子,说得越详尽、越真实的,都能得到一笔大赏。
当然,胆敢捏造、歪曲事实的,王府不会轻饶。
这个情况下,下人们都是尽量挑着好话讲,就是姑娘胃口大开,吃三碗米饭这种小事,只要能博得王爷一笑,全部讲得津津有味。
倒是有个实诚的婢女,说:“姑娘在香坊的时间更长了。”
时戟顿时不快,叫了声停,问:“关于调香的事,事无巨细,都说出来。”
于是,在听到兰以云不顾府医的反对,坚持接触砒/霜,或者各种对护胎不利的香料,时戟的脸色越来越沉。
他算是明白为何刚刚兰以云目光偶有闪躲,就是怕他为此事发难。
听下人说,不管府医怎么劝,兰以云能理直气壮:“王爷说了,别让我的事烦心到他。”
或者据理力争:“香料本无毒,我也是调香师,心里明白着呢,何来伤害孩子?我会注意剂量就是。”
最后,又安抚下人:“这些事告诉王爷,王爷会生气,受牵连的不是你们?而我能轻易瞒住王爷,你们放心罢。”
时戟简直气笑了。
好一颗玲珑心思,把黑脸白脸扮得极致。
总而言之,在调香上,兰以云从来不会妥协,连时戟都敢开罪,会听府医的话?
当即,府医于夜色中来到大殿,时戟问一句,他答一句。
问及兰以云的身体,府医答:“姑娘身体脉象有些许奇怪,小的已经请教老师,老师亦看不出缘故。”
能在王府当府医,其医术自然了得,但他乃至他老师都看不出的怪异之处,确实难以解释。
时戟抬手按按额头,刚刚的欢喜退去,愤怒与担忧萦绕心间,他能感觉到头疾又有发作的预兆。
天亮之后,宫中御医所院判被请到王府,给兰以云把脉,望闻问切。
院判深深看了兰以云一眼,对时戟说:“王爷,借一步说话。”
两人出门,说话声渐小,兰以云扶着腰从床上下来。
拿不准院判看出多少,她咬咬嘴唇,打定主意,她要做的事,绝不会半途而废。
这是为了调香,她没有做错什么。
许久后,门“吱嘎”一声,时戟推门而进,光从他肩膀洒下来,勾出他高大肩膀的线条,衬得他面上十分阴森。
兰以云盯着他,一只手放在腹上,她猜,大约是不妙的。
只听时戟声音寒凉:“你想做什么?”
兰以云不知道他了解多少,不敢轻易开口。
时戟走到桌边,拿起倒扣的茶杯,往里面装水,温热的水氤湿茶杯的壁沿,一杯水满了,他还在倒,直到水流溢出,淅淅沥沥流到地上。
他猛地将茶壶放下,一挥手,装满水的杯盏摔在地上,碎成好几瓣。
兰以云抚抚腹部。
时戟胸膛起伏,他克制怒意,话是从喉咙压着出的:“你在试香?用身体试香?”
到这时候,兰以云知道被院判看出来,她掩饰不住,肩膀反而微微一松:“嗯。”
时戟闭眼仰头,深深呼吸一口,其实,院判说的话,指兰以云可能服用一些不适合人吃的东西。
时戟如何猜不出来,她愿意心甘情愿吃的,也只有被她奉为宝贝的香料,而这三个月,因为他远在两江,甚至不知道她怀孕的事,所以,她服多少香料,服哪些香料,都是不得而知的。
他道:“不说你现下身孕几何,会不会影响孩子,便是寻常时候,有谁能把香料当饭吃?你这是在自寻短见!”
兰以云说:“不会有事的。”她试图抓他的袖子,“时戟,你听我说,我有分寸。”
“怎么不会有事?”时戟甩袖躲开她的手,他双目赤红,回想院判的警告——再这样下去,香料积毒,孩子生下后可能是死胎,但最严重的,只怕是会一尸两命。
一、尸、两、命。
为了调香,兰以云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甚至连命都舍得。
时戟怎么没想到,她能把他当调香工具,当然,也能把自己当做调香工具!
什么死不死,他不敢想象那可能,也不愿听她辩驳。
是他的错,早知她如此痴迷香艺,就应用别的事,分散她的痴迷,以免她抽不出身,就是他以为满足她是爱她,才酿成今日大错。
他怒火攻心,扬声:“来人!”
下人推门进来,时戟命令:“把王府所有香,都丢出去,现在先砸了香坊!”
兰以云还以为能讲讲理,哪知时戟一开口就要砸香坊,她不管不顾跑上前,指着那些下人:“不准去!”
时戟拉着她的手,将她抱在怀里,冷冷地说:“你平日里如何做就算了,可是,你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去玩?”
兰以云挣扎着:“我不会害了孩子的,孩子定是能出生,会很健康,时戟,看在我为你传宗接代的份上,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时戟的呼吸开始发颤。
他在乎的是传宗接代吗?他从头到尾,在乎的只有兰以云!
孩子可以不要,那只是锦上添花,但锦绣没了,何来添花?一想到兰以云会死,会彻底消失在这世间……
时戟根本想象不出自己要怎么应对。
他捂着她的嘴,忍着怒与失望:“这次没得商量。”
“唔、唔!”兰以云瞪大眼睛,恳求着他,她掉眼泪,像一颗颗珍珠,碎在他手上,渗进他的手指缝。
时戟彻底狠下心,闭上眼。
她为香疯,他为她疯,仅此而已。
“轰隆”的一声,即使他们坐在紫辰院,也能感觉到大地震动,香坊被推倒,建筑倒塌声不断。
兰以云开始尖叫。
起初,她咬着时戟的手,咬到时戟手掌破了,血流成注,时戟仍捂着,半点不肯松开,后来,她用力挣扎,打在时戟脸上、脖子上,抓出许多抓痕,时戟仍不动如山。
他打定主意了,就是叫她恨他,怨他,总好过……
时戟低头看怀里的人儿,说:“什么时候,你能从香里出来……看看王府,看看我……一次也好。”
这句话越到后面,声音越低。
他把尊严摆在她面前,任她碾碎。
可兰以云连碾碎他尊严的机会都不碰,她只是流泪,一直流泪,清澈的眼睛如涌泉,泪水淌湿他的手背,混合手上的血液,掉在衣服上。
时戟看那血渍,心想,恐怕一辈子都洗不掉。
正在这时,他察觉兰以云浑身僵硬,再抬眼时,兰以云一手捂着肚子,额头冒汗,时戟心口猛地一痛,他松开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低/吟出声,定是疼到极致:“肚子疼……”
时戟忙将她抱起,轻柔放在床上。
还歇在王府的院判又被请过来,院判见快出人命,竟没忍住,怒斥时戟:“不可让夫人心绪起伏过大!”
时戟他手掌上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掉到地上。
他眼睛赤红,站在一旁,看下人忙乱地服侍兰以云,煎药、倒安胎丸、喂水……
重重呼出一口气,他看向窗外。
从这里看出去,本来是能看到香坊一角,如今香坊坍塌半边,看起来怪可笑的,虽砸香坊已被叫停,但也不可能修复。
不可能恢复当初。
时戟与兰以云这一吵,王府上下人心仓皇。
一整天了,兰以云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她呆呆地躺着,任由时戟和她说话,不予理会。
紫辰院内,一开始频繁传出杯盏砸地的破裂声、男人难以控制的怒声,再到后来,渐渐沦为沉寂。
时戟坐在床边,短短一日,下巴已经生出点胡子渣。
没人想得到,功高盖主的景王爷,也会为一个女人如此狼狈。
他看着兰以云,她哭得多狠啊,就是他曾经伤害她,她都淡然处之,可砸香坊、丢香料、不让她调香,就像要从她身上剥离血肉,会要她的命,
她眼睛通红,其中没有半点光彩。
时戟的呼吸乱得没有节奏。
再一次,时戟做出让步。
即使这种妥协,让他仿佛浑身的筋脉被打断,脏器破碎,只要划开他伪装完好的表皮,便能发现里头碎成一片。
他轻轻捏着她的手,垂下眼睛:“不要置气了,好吗?”
“你还可以调香,但是,不要把自己当香炉去烧这位香,可以吗?”
兰以云没有理会他。
时戟头内又猛地疼起来,针扎一般,绵绵不断,一阵胜过一阵,然而没有以前的暴躁,他现在只敢轻声哄着:
“你还可以调香的,调香的方式那么多,不要偏用身体试香。”
兰以云眼珠子转了转,她淡淡地看着他,声音虚弱:“我还能调香,对吗?”
见她肯说话,时戟竟欣喜不已,他点头,说:“可以,你想怎么调,就怎么调,但是,不要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兰以云眨眨眼,她轻轻一笑,只留意到一句话:“我还能调香。”
这一刹那,她眼睛中重新亮起七八点星光,又活回来。
这件事过后,时戟暂时把朝中的事交给心腹,他睁着略布血丝的眼睛,只盯着她,寸步不离。
而兰以云和往常一样,沉浸调香,万幸的是,她没疑似服香。
偶然一次,时戟看到化在水里的香粉,鬼使神差地试抿一口,被苦得舌尖麻木,他无法想象兰以云如何服香。
因此,他更留心兰以云的举动。
同时,时戟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再等,如果孩子最终保不住,他需要用别的关系把两人栓在一起,而这关系,就是身份。
曾经他是最看不起强加身份的关系。
因为在他看来,这关系轻易可摧毁,正如他的母妃,仅仅因为是宫婢,就被处死,正如他其他兄弟,母妃势力再大,身份再高,照样被关进尼姑庵,青灯古佛。
可是,他起先以为两人情投意合,结果只有他情/浓,以为孩子继承两人血脉,结果孩子生死难料,路都断尽,能联结两人的,只有最普通的方式。
待兰以云换下制香的外袍时,只看一纸圣旨放在她面前,她目光顺着圣旨上的玉玺印记,移动到时戟的脸上。
半个月来,本来意气风发的男人,浑身阴沉不少,深棕的瞳色也更为暗淡。
他低声说:“我已与皇帝请旨,下月初八是吉日,我们完婚。”
兰以云抬起手,放在时戟手背。
人心都是肉做的,她不是捂不热的石头。
即使两人的相遇并非最恰当的时候,但后来一次次的缠绵,至少证明,她对时戟并非反感。
只是比起调香,他永远排在第二。
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调香,就没有兰以云,如果没有时戟,兰以云照样可以过日子。
调香就是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或许是她对他永远的亏欠。
再就是想到腹中的孩子,兰以云抚抚肚皮,这个孩子是她毕生心血,出生后,必须要名正言顺。
也因此,兰以云点点头,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唇边漾着浅浅的酒窝,只这一顺从的反应,便叫时戟心中大喜,反过来握着她的手。
他的鼻唇轻蹭她的酒窝,呢喃着:“这就够了。”
这句话不知道说给兰以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大婚当日,京城皆知王妃已定,但何种身份、何方人士,很少有人打探得到。
景王府没有宴请四方,但发给沿街百姓的彩头,只多不少,到王府门口,冷清许多,可见受邀者甚少。
这不是时戟的意思,是兰以云不想见太多人,主动提出的。
时戟哪有不依她的时候?因此,一场大婚,倒是办得和寻常夫妻所差无几。
兰以云的腰身已经大出一圈,赶制的嫁衣勉强掩盖住她的身段,因她怀孕,只上素妆,但双眼盈盈,肤若凝脂,不会压不住这抹红。
她回过头,看到时戟。
时戟亦穿着红色喜庆的新郎服,他长身玉立,眉头微挑,是他这段时日为数不多的兴奋。
为兰以云梳头的仆妇退到一旁,时戟不管规矩,他走到她身边,亲手执笔为她画眉,末了,他松口气,眼底终于露出笑意:“没有画坏。”
兰以云看着镜子,笑道:“好看。”
时戟心头一热,捧着她的脸吻了吻。
就如寻常夫妻的恩爱。
吉时一到,时戟牵着兰以云的手走入屋中,不远处,周慧和周春桃穿得浑身喜庆,周慧甚至真情实感地掉眼泪。
随着唱声,时戟与兰以云躬身拜天地。
时戟想,只要礼成,兰以云过明路,正式成为景王妃,到时候,她爱调香就调吧,谁敢给她不快呢?
连他自己都不敢。
只希望她所谓瓶颈过去,能够尽快回到真实,而不是被调香桎梏。
时戟侧过头,盯着大红花球另一端的她,眉眼间有不易察觉的温柔。
只是刚拜完天地,蓦地,兰以云顿住。
时戟感觉奇怪,问:“怎么了?”
兰以云手指捻着绸缎,突然,抬手掀起红盖头,在满堂惊诧中,她对时戟说:“我突然想到那味香要怎么换了,我要去调香……”
这句话令时戟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兰以云松开手,红绸掉在地上:“时戟,原谅我这回,这是最后一次了。”
时戟伸手去抓她的衣服:“等等,还有一点就礼成了。”
兰以云摇头:“等不及了。”
时戟攥紧她的喜服:“不要走。”
兰以云却宛若未闻,她撇开时戟的手,那抹鲜红色,翩跹如艳蝶,消失在时戟的眼中,徒留时戟仍保持着拽她衣服的姿势。
他僵硬地站着。
本来喜庆热闹的拜堂,霎时陷入沉寂。
就差这临门一脚,新妇却不知何故离开,实在匪夷所思,唱词的傧相不知所措,正要小声询问景王爷时,却看景王爷目眦欲裂,那脸上并非是怒火,更多的,是过分沉重的无力。
傧相:“王爷……”
时戟说:“继续。”
他喉间好似沁出血液,嘴中有一股腥味,但也是这股腥味,让他冷静下来。即使是这样,他也要把这个婚礼完成。
他不能再后退、在放手,必须让兰以云,名正言顺成为王妃。
他,不放手。
“二拜高堂!”
时戟独自一人,对着高堂上的牌位,躬身。
“夫妻对拜!”
他转过身,对面红绸布的另一端,空荡荡的,他再一次躬身,在傧相“礼成”的唱声中,许久,时戟没有抬头。
那一夜,宾客散尽,时戟独自在贴满喜字的房内等着,手边放着一柄秤杆,冰冰凉的。
如果不出意外,他现在应用秤杆掀开她的盖头,借着烛光,见佳人笑。
他盯着那秤杆,眼眶通红,脑中如有龙在翻江倒海,疼得他眼前开始模糊,迷迷糊糊中,他坠入睡梦。
犹记得,他好像曾允诺过她一个最正式、最盛大的婚礼,但是以前没有完成,现在,也没有完成。
只要有这身份,他抓着秤杆,竟觉得些许安慰。
他与兰以云之间,是不会分离的。
秋寒就是在这样一个沉重的氛围里,忽然侵袭,天地万物枯萎,王府中也有显而易见的萧索。
暖阁里燃着炭盆,时戟在看兰以云调香。
自香坊毁掉一半,再不曾修葺,兰以云调香的场合就在各种地方,总是一张桌子、几个小碗、一柄杵,还有一个香炉,就能让她沉浸一天难以自拔。
她腹中孩子已有九个月,比之七八个月时,还要大上一圈。
幸运的是,目前这个孩子还没有变成死胎。
时戟看着她的肚子,思绪飘远。
假若当时,他没有轻易受她勾/引、诱/惑,抵死缠/绵,在她极为主动的当晚,就发现一切的不对劲,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
还没等他想到答案,却看兰以云忽然皱眉,捂着肚子,差点把调好的香摔坏了。
只道是要生了!
时戟连忙走过去,准备把她抱上榻,再让准备好的产婆进来接生,兰以云却是不肯:“不行、不行!”
她说:“要再加上这个,啊……”明明疼得冷汗与眼泪并出,双眼却还紧紧盯着桌案的香。
时戟连忙抓住她的手,冷静道:“哪一味?我帮你加!”
“这个,加到另一个……”兰以云指着两个瓷瓶,虚弱地说。
如她所言,时戟颤抖地加好香,他盯着她,那双眼中布满血丝,紧张地问:“可以了吗?”
兰以云已经分不出力气说话,只能点头。
就算是这样的关头,她眼中还是只有香,产婆很快进屋。
时戟不得不出来,他站在屋外,盯着自己扶兰以云的而摸到的满手血,陆立轩拿来湿润的手帕给他,他还没缓过来。
屋内传来产婆鼓舞的声音,他也从一开始的呆滞,到后来,焦躁地来回走。
天边雷鸣阵阵,黑云群聚,不一会儿,秋末最后一场雨就来了,时戟站在廊下看雨。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偶尔听到产房中的惨叫,都能让他产生凌迟的错觉,每一次呼吸,都让他五脏六腑碎一次。
他已经看到第七碗参汤送到屋内。
放在身侧的手,越握越紧,要不是怕煞到兰以云,害生产更艰难,他多么想到屋内,陪在她身边。
他抬眼看天。
就是在疆场十几年,数度与死亡擦肩而过,他从来没有指望过老天,这一次,却禁不住双手合并。
只求对她来说,这种痛苦,快些过去。
突然,清响的啼哭掩盖过暴雨声,直达王府上空!
时戟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门,他在外头等太久,呼吸已经麻木,直到进入房中才发现,房中一股极奇异的香味。
这股香从房间溢出,到走廊,乃至蔓延整个王府,闻者忍不住站定脚步,不知不觉间,陷入香味。
无法形容这股异香,没有任何话语能够描述它。
只会让人疑惑,这或许是天下第一香。
时戟只愣了一下,迎面,产婆抱着个大胖孩子,说了句:“恭喜王爷,是位千金。”她嘴上说着恭喜,脸上并没有多少喜意。
时戟心急如焚,直往屋里走,道:“快抱给王妃看!”
昏暗的房中,奇异的香气越来越浓,产婆却突然跪下。
时戟脸上的喜意顿住。
产婆道:“王爷,王妃娘娘,殁了!”
一道雷声骤然响起,乍然亮起的光,在时戟脸上留下明显的分割。
他定定地看着产婆,心道,是墨、莫、默,还是……殁?
深棕色的眼珠微微一动,从左转向右,看向跪在地上的下人,一个个低着头,有的已经开始哭。
他怎么不信呢,是不是兰以云想逃离他,用的新办法呢?
哈哈,他无声地笑了笑,踩着十分稳妥的步伐,朝拔步床走去。
近了,越来越近。
后来,时戟想,那天他是怎么度过的,已经记不清了,只有昏暗光线下,她面色红润,犹如完成极为重要的事,嘴角还挂着笑意,酒窝浅浅,一如她活着那样。
他伸手,颤抖的手指停在她的鼻息处,又转到她的脖颈。
怎么会摸不到动静呢?
屋外大雨瓢泼,雷声轰鸣,屋内,在奇异的香味中,时戟亲了亲她的酒窝,亲昵地抚摸她的面庞,道:
“我不会再阻止你调香的。”
“别走,好不好?”
他在和她打商量,一会儿细语,一会儿轻笑。
及至最后,他趴在她脖颈处,闻着她身上散发的血腥味,豆大的泪滴如雨珠,掉到她的脖颈处。
他留不住她,就算他不想放手,他留不住她。
有的人,只会在冷静中疯去。
时戟翻找兰以云的东西,除了一摞摞的调香书籍,还有一本古书,记着密香的调制办法——以人为香炉,以人为香,能调出最是独一无二的香。
谁是香炉?兰以云。
谁是香?小千金。
兰以云最后的这味花费她毕生的心血、乃至夺走她性命的香,就是小千金。
那阵奇香,其实是小千金身上发出来的。
而完成此等秘法,并不需要真的从口中服用香料,调香师能通过特殊的办法,汲取香料。
所以从一开始,时戟就防错了,兰以云总是能钻各种漏洞,避过他的耳目,调制令她入魔的香。
把古书丢到地上,时戟面如金纸,道:“查。”
很快,带来此书的奴婢都被控制,顺藤摸瓜,幕后是皇帝一派的势力,刘国公府。
国公府的人,本来只用半本古书引/诱兰以云,让兰以云刺杀时戟,若是成功,则再给剩下的半本。
但后来,兰以云宁愿自己花更多的时间研制,也不愿走上刺杀时戟的路。
多少次,她挑灯夜读,摄入香料,一遍遍的尝试,早就拖累她的身体,让她于生产时已经岌岌可危。
但明明,她只需朝他心口插一刀。
就一刀,只要他死了,她就不会死。
可是她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时戟想,在他想用王妃的身份留住她前,原来,两人早就紧紧联结在一起啊。
以云,他的以云。
时戟心中柔软,他怎么舍得让她孤独上路呢?
要有陪葬,许多许多的陪葬。
紧紧捏着文牒,时戟手背青筋四起,不大自然地细细颤抖着,从文牒后露出的眼睛,布满血丝,有种离奇的、诡异的疯狂。
那之后,景王爷好似恢复如常。
然后,谁也料不到,仅仅三个月,皇位更替。
景帝登基。
那一年,法场上,鲜血淋一遍又一遍,甚至斩到刽子手手指颤抖,景帝被记在史书中的罪行,又多一条,后世史官谓之:实非善类,心性如狼。
浑身异香的小公主,因受景帝与其姨母周氏保护,天真烂漫,与当代才子佳话无数,不过,那到底记于野史,或许凑不得数。
说到野史,作为最风流的官方编制外史,最耸人听闻的记载,就是十多年后景帝临终前,命心腹将他的骨灰调制成香。
无论谁劝都没有用,就连小公主想死谏,也阻拦不了景帝。
及至死前,景帝只喃喃:“这下,她就会一直看着我。”
传闻兰氏爱香,景帝把自己化成香,只愿让他出现在她眼中,成为最独一无二的骨生香。
据说调制此香的调香师,或郁结于怀,或疯了,或自尽,只因这香闻者无不落泪,心生执念,不得善终。
***
近两千年后。
这一年,有一件震惊考古界的事——景帝与皇后的合葬墓被证实,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古往今来的天灾人祸,没损失帝后墓穴。
因此,考古只进行维护性发掘,把外层暴露的陪葬品收敛起来,内部无需强制破开。
这件事在网上掀起热搜,极端的考古主义者支持强制破开,解开关于景帝是否自烧成香的历史真相,很长一段时间,政/府只能加强墓穴地区的巡逻,以防万一。
而齐朝,因为是这个文明古国香道最盛的朝代,乘着发掘齐朝景帝皇后墓穴的热度,海市博物馆作为承办方,办了一个“齐香”展览。
海市一中领导拍脑门,是时候集结孩子们出来放松放松。
于是,这几周周末分批观展,本该在被窝酣睡的众人被挖出来,带到博物馆。
“周刑魏礼齐香,与唐诗宋词是同一种程度的,我们今天展览主题,就是齐香。”导览拿着小喇叭解读。
学生们昏昏欲睡。
李瑶是初三九班的班主任,与导览一起协商,安排小孩们往下个区域走。
突然,她发现班里一个女孩傻站在原地,她大眼睛水汪汪的,在展览的柔和光线下,皮肤白得能发光,五官很是精致,只是脸上有些呆滞。
“叶以云,跟队。”刘瑶叫她。
刘瑶很喜欢叶以云,不止因为她长得可爱,还因为她学习成绩好,又听话,此时,她叫她一声,叶以云猛地回过神,看着刘瑶。
她难受地皱着眉头,报告:“老师,我肚子疼。”
刘瑶说:“去厕所吧,你知道怎么走吗?需要我带你去吗?”
以云指着上面的指示:“我知道的,谢谢老师。”
以云匆匆到厕所,她刚到这个世界,想详细问系统,系统只跟她说:“你还是先解决你肚子疼的事吧!”
以云说肚子疼还真不是借口,她低头一看。
哦豁,倒霉到家,居然是姨妈来了,她循着原主的记忆,叶以云的姨妈期不是最近,所以她身上也没带预备的。
现在问题是她在厕所,谁能江湖救急呢?
以云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立即在置顶找到一个名字:傅青竹。
以云嘿嘿一笑:“这位就是这个世界的男主吧?”
系统试图挣扎:“……不是。”
以云:“这么好的名,这么有逼格的抽象头像,怎么可能不是男主?”以云说的抽象头像,是纯黑的背景,里面一个白点,好像是月亮。
系统放弃挣扎:“好的吧,还真的是。”有第六感的女人让它很没有成就感。
以云得意一笑:“是时候让他来帮帮我!”
系统:“?你想干啥?”
只看先前的聊天记录:
叶以云是小猪头像:傅青竹,我跟你说件事。
傅青竹是抽象头像:?
小猪头像:我喜欢你!
抽象头像:又做梦了?
小猪头像:[动画表情]
以云:“……”
开局就被送一血,可还行?
作者有话要说: 调香师的故事告一段落~接下来是非酋青梅x欧皇竹马,蜜桃味恋爱故事~
一血是游戏用语,就是先送了自己一条命,给对方送机会的意思~这里就是叶以云先给傅青竹送了一次告白了哈哈哈,虽然开始是初三,但相信我,快穿不会有拖沓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