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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虎身着盔甲,浑身是伤的从那霜雪龙卷里走了出来。
墨汀风原本已经召出法相剑气,见到他的样子后又收了回去。
黄虎一手捂着心口,那里正在泊泊出血,另一只手不自然的脱垂,似乎已经断了。他每走一步,地上便多几滴血色梅花。
“芸……芸儿……”他低低唤她。
“宋微尘”原本被墨汀风揽在怀中,听见他的声音浑身一凛,紧接着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从墨汀风胳膊间隙急急探出头寻着声音望去,只一眼,她已拼命狂奔向那浑身是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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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宋微尘”跑向黄虎的过程里,虽然衣饰没变,眉眼模样却变了,那分明是年轻时的黄美芸。
佛说一切表相皆是虚妄,却叹世人甘愿不登极乐不见如来,只求诸相唯为心中一相。
黄虎已然油尽灯枯,向着地上栽去。
黄美芸赶到,扑在他身侧吃力地想将地上的人扶起,却是徒劳,她如何弄得动他。
“真的是你……刚没看走眼……真好……”
他努力抬起手,想去抚她的脸,抬了几次都举不起来,黄美芸握住那手——那是怎样的一只手啊,伤痕累累,掌心的茧子已经磨破,指甲缝里全是血污。
她拉起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轻轻地蹭,刺骨的冰凉,却让人心头血热。
“虎哥,金合欢开花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好……家……”黄虎应着,一张口,血不受控制地从嘴里流出来。
“给你……烧禾花鱼……”
他努力想撑着对黄美芸笑一下,那笑比哭还惨然,却是黄美芸这大半生见过的最好看的笑。
她轻轻给他擦拭嘴角的血,又仔细地捋了头发,发觉他鬓角夹杂了些许霜白……他们有那么久没见面了吗?
“前两天我把院子里那爿地稍微拾掇了一下种了些丝瓜,应该很快就能吃了。春天蛾子多,总在西红柿的叶子上产卵,我总是养不好。哦对了,前两天杨哥送来好多风干的兔肉,等你回去烤了正好下酒。”
她如往日一般跟他聊着家常,就像是入春后的某个稀松平常的夜晚,就像是两人从未分开过。
手却是忍不住颤抖着,将他肩上一道被不知被什么兵器划开了铠甲絮衣、翻出来血肉模糊伤口的地方,仔细的重新用衣服盖好。
“芸儿……想……我好想你……”
他胸口有个血窟窿,每说一句都往外冒血,声音里有轰隆隆的肺音混在其中,早已是弥留之际,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眼泪无声的流了满脸,眼睛里却又含着笑,黄美芸轻抚着他的脸颊。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你看你都瘦脱相了,要当爹的人了,可不能这么不爱惜自己。”
黄虎渐渐没有生气的眼睛亮了一下,嘴唇翕动似乎艰难的想说点什么,却已什么都说不出。
“嗯,虎哥,咱要有孩子了,已经三个多月,等明年这个时候,你就可以抱着崽崽,满村去串门子了。”
黄虎再也没有回应,他闭着眼,表情喜悦而平静。
一阵风雪吹过,空中细密降下雪花——不只是雪花,还有些黄色的,如米粒般大小的绒花夹杂其中,轻轻柔柔的合着雪落在两人身边。
黄美芸也很平静,她跪在黄虎身边,躬着身子将脸颊轻轻抵在黄虎那脏乱不堪又血迹斑斑的额上,轻轻环着他。
她唱起了昔日两人还是奶娃娃时,黄虎教她的第一首歌谣——
月光光,照池塘,
骑竹马,过洪江。
洪江水深不得渡,
小妹撑船来接郎。
问郎长,问郎短,
问郎出门几回乡?
……
黄虎在她怀中逐渐褪色转为灰白,身体慢慢一点点消散,黄美芸却似乎没发觉,依旧保持着环抱的姿势,一遍遍唱着那首童谣。
米粒大小的黄色绒花已经不见,雪越下越大,成片的冰霜鹅毛自穹顶坠下,落的黄虎盔甲染霜,落的两人头上皆白……
嗯,它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墨汀风只是远远看着,颀长而立一动不动,静的像是亘古便与这冰天雪地共生的一棵古树。
实际上他一直在施术尽力维持这冰原幻境的稳定,想给他们二人再多留哪怕是一瞬一息的共处时光。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在做什么,这是他在认识宋微尘之前绝对不会做的事。
只可惜穹顶之上那些银色裂隙越来越大,扑簌簌开始剥落,地表则像有一群超大型生物在齐齐奔跑而颤动不止。
幻境崩坏在即,已然到达临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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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市之内,七洞和那拱形山壁突然轰隆震颤起来!
七洞的木制屋檐扑簌簌落下许多灰土,拱形山壁上成簇的照明烛火也被震得掉落一地,有一只燃烧着滚进了路边的枯枝堆,转眼火光腾起!
一双考究的锦靴及时出现将火堆踏灭,不用看也知道是庄玉衡。旁边的破怨师紧跟而上,将其他掉落火烛可能引发的火情风险扼杀在摇篮里。
此地动静有异,莫不是神识要回归了?
庄玉衡看向仍在水渠边纹丝未动的宋微尘,发觉她身上的“色彩”似乎回来一些,不似之前那般死气灰白。
带着期冀再次为她悬丝诊脉,却发现与她整个人在逐渐恢复的气色相反,心跳明显呈现衰弱濒死之态。
庄玉衡暗道不好,取出提前备好的返魂香点燃,围着宋微尘按先天八卦的方位和顺序,用燃香画镇魂符,希望藉由天地五行之力以及返魂香的药性将她心脉稳住。
……
“玉衡哥哥,绵绵可算找到你了!”
还隔着老远,刚看得见庄玉衡隐隐绰绰的轮廓,“阮绵绵”就喊了起来,声音回荡在七洞附近的暗河边传出去老远。
丁鹤染肝火旺了三旺,这姑奶奶到底是来鬼市干嘛的?是给鬼市的打手和耳目报身份信息,还是给他们办案添堵添阻?她是真的不知道他们眼下处境有多危险!
靠近七洞的暗河边一直拴着两条乌篷船,这次回来丁鹤染敏锐的发现那船身吃水比之前要低得多——说明船里有人,而且数量不少,以船体规模来估恐怕要有十几个。这还不算之前就潜伏在周围那些暗巷和山隙里的三四十人,而这只是七洞附近的打手规模。
且这一路顺着暗河下来,丁鹤染少说为他和“阮绵绵”挡了三次偷袭——一次毒针,一次冷箭,一次来人假意错身借道的短兵相接。
已经是明晃晃的挑衅。
因上次营救桑濮在平阳闹出的动静过大,鬼市的“治安管理防治队伍”人数和武力值都增加了不是一星半点。
他们巴不得在这群破怨师未正式亮明身份之前,以干扰鬼市有序经营为由好好收拾他们一番,也算给这法外之地立个威——鬼市可不是随便能插手的所在。
一众埋伏打手之所以迟迟未出手的真正原因只有掌事的头目知道,四大东家对此意见不一致,故而一直维持待命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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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绵绵”这一叫可好,庄玉衡和她自己的身份暴露不说,护在她身边的丁鹤染身份多半也暴露了——贵人身边的守护者,必然也不是一般人。
看着丁鹤染一脸恶向胆边生又强行摁回胆里的表情,“阮绵绵”简直想大笑出声!她来鬼市已经两月有余怎会不知鬼市“安保升级”,尤其这周围明显有问题,可正因如此她才故意为之,越乱……对她来说才越有机会!
终于见了庄玉衡,“阮绵绵”扯了扯捆在她手上的束缚带,拧着身子娇滴滴告状。
“玉衡哥哥你看丁统领啦,无缘无故绑了人家,把绵绵的手弄得好痛好痛,好过分哦……”
丁鹤染欲开口解释即被庄玉衡制止,他从不因她是自家表妹就无原则相护,何况鬼市凶险,丁鹤染此举定有缘由。
喜鹊见庄玉衡不为所动,刚打算继续搅浑水,水渠边传来一阵骚动打乱了她的节奏——几名破怨师拘着黑衣人,驾着衣袍下摆带血但还有意识的“少年郎君”急急而来。
这场面让喜鹊既激动又紧张。激动是这场大戏终于到了最高潮,魑魅魍魉,你方唱罢我登场!
服了傀儡药剂的“少年郎君”果真不负所托,他身上的伤并不致命,但却是黑衣人的“致命伤”!
紧张是因为黑衣人也被绑来了,喜鹊对他有生理性的应激恐惧,生怕自己因此露馅。
正在思量,为首的破怨师凑过来,想将彼时二十八洞发生的情况细细禀与丁鹤染,却被拦住。
丁鹤染看着“阮绵绵”犹豫了一下,终是解开了束缚带,下令将她和另两人一起带入七洞仔细照顾看管,然后才邀请庄玉衡一起听取来龙去脉,并把自己为何怀疑“阮绵绵”的缘由说与他听。
……半刻钟后,众人信息对齐。
“玉衡君,我敢断定他们三人里有一个必是喜鹊!”丁鹤染率先作结。
“退一步,即便我们什么也不做,等过几个时辰药剂失效一切自然见分晓。只是若能提前确认自然更好,玉衡君与阮姑娘最为熟悉,可有辨认之法?”
听着丁鹤染说话,庄玉衡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宋微尘。
她性命垂危而他又不能对丁鹤染明言,此刻真是一丝一毫不愿离开她身边。仔细斟酌再三,庄玉衡向丁鹤染说了几句悄悄话,让他去问“阮绵绵”,同时把“少年郎君”带来水渠边,不管“他”到底是谁,先止血治伤,其他从长计议总不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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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洞内,他们三人的面具已被揭下,“少年郎君”被带到庄玉衡处治伤,丁鹤染与“阮绵绵”交谈了几句,问的不过是一些幼时与她表哥的相处日常,之后也走了,屋内除了在角落看押执守的破怨师,只剩下她与黑衣人被绑缚挨坐一处。
喜鹊此刻虽是阮绵绵的模样,但对他发自本能的恐惧却改变不了,只觉芒刺在背如坐针毡,饶是黑衣人再粗心也能察觉有异。
明明破怨师对她一口一个贵人,与对待他和那个“受伤的傻儿子”态度全然不同,可却又如他一般被捆绑囚禁在此,如此的矛盾不合常理,倒让他对她狠狠好奇起来,细细观察,更觉她惊惶异常——这是一种猎人天然对于猎物的直觉。
“你怕我?”
喜鹊不受控制地浑身一抖,一时大脑短路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黑衣人忽然凑近喜鹊,在她肩颈处嗅了几嗅,她如同被“硬控”全然不能动——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带给她的那数个残忍又漫长的黑夜,随着下半身被撕裂的,还有她的下半生。
正是他给年幼懵懂的喜鹊种下了第一颗扭曲邪恶的种子,他是喜鹊永生的恶意源头。
“这个味道,错不了。”
黑衣人一双如蛇般冰冷的眼光审视着她。
“这是人处于极度恐惧才会散出的味道,若未曾见过又为何如此惧我?所以……你一定跟我打过交道。”
黑衣人阴阴一笑,他虽然不爱动脑子,理不清这其中诸多古怪,但他天生就是一台杀人机器,尤其是对自己的猎物有着最灵敏的嗅觉。
他忽然凑到一动不能动的“阮绵绵”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除了喜鹊没人听见黑衣人说了什么,但七洞内驻守的破怨师都看到“阮绵绵”像被厉鬼附身一样凄厉惨叫着,拼命往远离黑衣人的地方瑟缩。
童年噩梦最是磨人,她不受控制地呕吐起来,情绪彻底决堤溃败。
黑衣人却是一脸玩味的看着她,“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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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真这么说?”
水渠边,听了丁鹤染从“阮绵绵”那里带回的答案,庄玉衡不禁皱起眉头——让丁鹤染去问的那些问题,的确是私密到只有他和阮绵绵本人才会知道的相处细节,答案也全然对得上!
应该说,不仅完全正确,甚至比庄玉衡的记忆还要精准。
而这恰是可疑之处!
阮绵绵从小被整个宗族娇宠,这种人更容易记住的一定是得不到时的恼羞成怒,而非得到时的理所应当。
他问及的那些过往片段,因为过于遂愿以至稀松平常,所以她不可能记那么清楚——细节到彼时宴桌上有哪几种酒水,桌旗是什么锦缎材质,她那天指甲染的是何种丹蔻,甚至连庄玉衡腰间系了哪块玉佩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种清楚便是最大的“错误”,只有极其关注主人的贴身侍从侍女才会有这样的眼力劲儿。
喜鹊万万没想到,她刻意用大量细节的准确度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却成了最具说服力的证伪材料。
庄玉衡看着七洞方向幽幽开口。
“她应该是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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