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阳之外, 古道之上。
不过一墙之隔。城内嫩柳发枝,流水化冰,春意盎然。城外黄沙滚滚, 人烟断绝,荒芜孤寂。
辚辚车马驻足城外, 浩浩荡荡, 装配佩剑,近百余人。
最大那架马车旁站着祝星等人。
为了便宜上路,不引人注目。
祝星里面是一身暗红色的裙装,裙装并不繁复, 连花纹也无,只是袖子略长,将她一双手也盖了去。外面则笼着件亚麻面料的米色披风式样的长衫, 长衫上连着同色兜帽。
她戴着兜帽, 面覆白纱,只露出眉眼和美心一点朱砂在外。
即便如此, 只是这一双眼睛便足够引人去想那一整张脸会是什么模样。
“叔父, 送君千里, 终须一别。您身子尚未痊愈, 诸位姐妹也不便在外多逗留,还请诸位速速回去吧。”隔着面纱, 祝星的声音空灵悠远。
祝县令被人扶着, 面色苍白,纵然不舍心疼自己这个侄女, 也知道前路只能靠她自己走,于是道:“星姐儿,一路顺风。”
祝星瞧着祝县令, 突然上前几步到祝县令跟前轻声说了几句话。
道上空旷,祝星说话声音又小,因此除了最近的祝县令外无人听清她当时说了什么。
祝县令大惊失色。
祝星露在外的一双眼弯了弯,而后后退几步对着众人一礼:“就此别过,愿诸位日后顺遂平安。”
泣声四起。
“星姐姐……”祝清萦瘪着嘴,一个忍不住就嚎啕大哭。
祝清嘉抱着她也红了眼睛。
祝星冲着众人挥了挥手,而后转身钻上马车。
青椒和花椒跟着上去。
“出发。”
送行人目送车影远去。
“父亲,星姐姐方才同您说什么了?”祝清萦哭得嗓音微哑,带着些好奇问。
众人便都好奇地瞧着祝县令。
祝县令勉强地笑笑:“没什么,只是同我道谢,咱们回吧。”说着他便有些迫不及待似的转身上了马车,情绪与来时相去甚远。
马车内很是平稳,连行走时的震荡都很难让人感受到。
刚决定离开时祝星就特意找了工匠按她的心意将马车改造了一番,如今用起来比一般马车不知要舒服多少。
此一去京快则两月,经四州九县,实在是舟车劳顿。
“县令大人实在是太好了,竟然派了这么多人护送姑娘。”青椒一面在车中燃了小炉,一面笑着道。
花椒也跟着点了点头。
广阳只是小地方,祝县令却肯拨出三十余会武功的护卫护送祝星,可见其重视。
“叔父心善。”祝星将睡着的猫抱在怀中,自己翻着书接话。
“姑娘,路上,别看书。”花椒现在伺候祝星伺候管了,说起话来也不如以前拘束,“对眼睛不好。”
“就是,姑娘,你整日看书,这个时候该好好歇息了。”青椒跟着道。
祝星将书放下,专心地搓着手中猫儿的肉垫:“那便不看,只是长途无趣。”
青椒笑:“咱们陪着姑娘说话,解解闷儿。”
花椒抿唇点头。
祝星一笑:“说些什么?”
青椒面露八卦之色:“姑娘,您方才同县令大人说什么呢?”
祝星失笑:“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您若是不想说也成的。”
祝星莞尔:“没什么不能说的,之所以没在众人面前提及只是怕人多口杂。”
青椒和花椒作洗耳恭听状。
“方才我同叔父说,三月十三日,广阳大堤决。”祝星玩笑似的将话说出。
青椒愣住:“如今……如今已经三月二日,还有十一日。”她倒完全将祝星的话当作事实,没有半分怀疑,甚至替广阳的诸多百姓着想起来。
花椒则傻呆呆地看着祝星问:“姑娘怎知?”
青椒嘿嘿一笑:“姑娘是神仙的徒弟,能掐会算,知道这些有什么稀奇?”
祝星摇摇头无奈道:“祝融不是神仙,是巫祖。”
“对,姑娘是巫祖的徒弟。”青椒一拍掌。
花椒只觉得似真似幻,什么也听不懂。
什么巫祖的徒弟?什么能掐会算?
她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迄今为止,祝星在她心中都是个极其善良柔弱的貌美小仙女,需要人精心呵护,不然很容易被外人伤害。
青椒同情地拍了拍花椒的肩膀:“如今你在姑娘身边时日尚短,等时间久些你就懂了。如今你只要记住小姐每一句话都是对的就好。”
花椒抿嘴,重重地点头,将事情牢记在心。
……
宗豫忘着手中的密信,看着其上字迹,向来端庄温润的脸上露出来些讥讽。若要周身伺候他的小太监看到这一幕,只怕要惊掉眼球来。
靖王绝对不可能做出如此神色。
祝家人可太好了!
让一个他们眼中的傻子自己从广阳回去,蛇蝎之心昭然若揭,就差把要祝星死写在脸上!
宗豫将信丢入香炉之中焚尽,信纸顷刻间成了漆黑的香灰。
喜欢将鱼目当作珍珠捧着,只怕见到真正的珍珠时要将脸丢尽。
外面传来脚步声,宗豫将香炉盖好,三两步回到床前躺在床上。
几乎是一瞬间,他的面色惨白,气息微弱。
福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哟,禄公公,您怎么来了?”
另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咱家是来传口喻的。”
福寿开了门:“公公请。”
宗豫一副虚弱之极的样子。听到声音,他试图翻个身。
福寿见此场景忙到床前背对着禄公公帮宗豫翻了身,一边说:“王爷,禄公公来了。”
宗豫这才张开眼睛,一双眼带着单纯的善意看向禄公公道:“禄公公,您来了。”
见宗豫如此羸弱,禄公公心中感慨万千,面儿上还是堆笑睁眼说瞎话:“欸,王爷,您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
宗豫毫不怀疑他的话的样子:“是吗?我也觉得我最近好了许多,都是陈太医的药好呢。”
“您觉得好就行。”禄公公敷衍了宗豫转移话题,“咱家今日是来替圣上传口喻的,王爷请听好了。”
宗豫含着笑道:“公公请。”
“再过几日是太后千秋寿诞。太后一直挂念王爷挂念得厉害,圣上纯孝,特命奴才过来问问王爷可能参加太后寿诞。”禄公公说罢一双眼紧紧盯着宗豫的脸,观察他的反应。
宗豫眉眼先是舒展,紧接着眉头便紧锁起来,最后化作一声无奈长叹:“公公,我也想入宫给太后祝寿……但是你看我这身子,如此不堪,让太后瞧见怕是引她难受,我还是好些再去吧。”
禄公公见他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竟然还幻想着身子好些,例行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
皇上压根儿不打算让靖王进宫,叫他过来传话也不过是给太后做个样子,好安太后的心。
禄公公安慰道:“王爷,您气色好了许多,怕是很快就能好起来了。届时再见太后也是一样的。希望您能放宽心,好好保重身子,皇上和太后都记挂着您呢。”
宗豫咳嗽两声,露出个虚弱的笑来:“是,为了皇上和太后,宗豫也会努力好起来的。”
禄公公不愿多待,说了几句吉祥话后找了个由头离开。
福寿将他送出靖王府后才回来。
“皇上这一遭也不知是何意,太后想见您,他竟然也肯同意。”福寿回来后嘀嘀咕咕,琢磨皇上此举的用意。
先皇死后,宗豫便被当今的掌权者隔绝在王府之中。明面上保护,实则不让他与外界有任何交流。
太后是先皇的母亲,也是当今圣上的母亲,靖王宗豫的亲奶奶。宗豫如今能活着,也少不了他这个奶奶在中央和当今圣上斡旋。
不然当今圣上便不只是将他身子掏空了。
“若我方才松口要进宫,只怕明日就是一剂砒霜送到床前。”宗豫垂眸一笑,谈及砒霜却也从容极了。
福寿惊了半身的冷汗出来,此时只觉得后怕极了:“天老爷!方才他随口一问我当真以为皇上发了善心要放您进宫见太后,没想到竟然还是试探!”
“若天天喝那些药,现在走几步路都难,自不必说进宫,只怕这次也有试验我是否喝了药的缘故在。皇叔还是一贯的多疑,哪怕亲眼见我饮药也不肯放过我。若我见太后心切应了进宫之事,那些药从未落入我腹中便是要暴露。”宗豫有条不紊地分析着,皇家的心思被他拿到了台面上去说。
“竟然如此!还好主子您看破了他们。”福寿后怕地吞了口口水,嗓子冒烟。
“危机重重,便只能时时防备着。”宗豫口吻平淡,一副习惯了的模样,反倒引得福寿心酸起来。
小主子本该是这世上最尊贵之人,现在却要日日被囿于方寸之间,还要时时刻刻提防陷害。
宗豫想到了什么,忽地笑了:“不过很快,很快京中就会有意思起来了。”
福寿见他难得真心地笑,便凑趣地问:“主子,可是有什么好事?”
宗豫光风霁月笑意清朗:“她要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