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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7
“《布罗克豪斯百科书》。”
于连说了一本百科书作为喜欢的书籍。
不同于文学类书籍会表露出鲜明的思想立场,工具性书籍的思想倾向较为隐晦。
以此为答案不会动辄触碰他人雷区,算是一个安答案。
市面上不只一套百科书,选择这本的理由与招聘条件相关。
要求应征者精通法语或德语,而《布罗克豪斯百科书》是三十多年首次出版的德文书。
最初注意到这本书,与自己所崇拜的拿破仑有关。
此书的出版社布罗克豪斯公司所在地很显眼,是「莱西比」。
1813年,拿破仑率兵在莱西比与反法联盟激战。遗憾的是法兰西第一帝国战败,也成了帝国崩溃之始。
此刻,于连提名《布》,表示他也精通德文。
仅从招聘要求来说应该是加分项,但他没有百分百把握能获得布兰度的认可。
因为这套百科书近年来渐渐闻名欧洲,但对它的评价褒贬不一。
它摈弃了18世纪法国狄德罗编著的《科学、美术与工艺百科书》与英国斯梅利主编的《不列颠百科书》的传统模式。
那两套书被多数人奉为百科书奠基之作,以学术论文的撰写模式书写长篇百科。
对于受众设有隐形门槛,读者们必须具备一定的古典学知识才能看懂。
以德语编撰首发的《布罗克豪斯百科书》颠覆了传统。它用短小精悍、通俗易懂的客观语言向读者科普释义。①
截然相反的成书风格自然会引发争议。
贬低者认为这丧失了做学问的原则,是读书人的自甘堕落。
赞同者称颂新百科能让更多缺失基础教育的民众读懂,不再让知识垄断在少数人手中。
于连当然更爱看《布》,而非冗长繁复的旧式百科。
他观察过《布》的购买者多是中下阶层,乡绅出生的布兰度能喜欢《布》吗?或该问有没有读过它?
于连等待着结果,又飞速扫了一眼老班纳特。
发现他面露茫然,应是没有读过此书,这会是一个好消息吗?
班纳特先生疑惑,“是我孤陋寡闻了,没有读过这本百科书。它比狄德罗、斯梅利所编的两套权威书籍更好吗?索雷尔先生,您为什么更加喜欢它?”
于连不能说他极度厌恶旧式权威规则。
从出生就因毫无道理的父兄权威而挨打受骂,后来又被法国上流社会践踏尊严。接二连三,当进入神学院,又被腐朽陈规碾压人格。
在他的生命中,旧式权威是酷刑,是牢笼,没有带来任何美好记忆。
于连无法说出真实想法。
因为英国是反法同盟的领头羊,怎么能期待班纳特家对摧毁过旧权威的拿破仑有好感。
更因班纳特家是世代继承土地的乡绅,又如何认同反对土地旧贵族阶级的对抗力量?
他必须维持住温文尔雅的形象,不得不立找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布兰度先一步打破僵局,对班纳特先生说:
“父亲,您提及的两套经典书籍有着令人百读不厌的底蕴,但我想索雷尔先生喜欢《布罗克豪斯百科书》有着必然原因,它是用德语撰写的。”
“这是极好的一手资料。百科书是工具书,从词条挑选与解读方式也反映出鲁士的社会思潮变迁,更能在研习德语时起到极大的帮助作用。”
“相较而言,用法语英语为原版的百科书就做不到这一点。如果想要了解德意志,选择《布》更好。至于为何没提名另两本书,人的精力毕竟有限,索雷尔先生也许还没时间阅览。”
说罢,布兰度问于连,“我猜的,对吗?”
于连尽量自然地点了点头。
这些话,对极了!
一字一句过分吻合他试图编造的借口。
于连怀疑布兰度是看穿了他心底不能言说的真实理由。
布兰度微笑,似乎没有想追根究底,语气愉悦:
“感谢上帝。父亲,我们的运气真不错,能请到一位同时精于拉丁、法、德三语的辅导老师。”
“确实如此。”
班纳特先生不由认同,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如此一来,他更赞同于连做家庭教师了。
话到此处,面试结果似乎昭然若揭。
于连不敢放松神经,总觉得布兰度还要挖坑。
布兰度却没有再发问,而是直接说起了薪酬与工作内容。
“索雷尔先生,请允许我再详细说明一番。我找的家庭教师,做六休一,每天工作时长不超过八小时,节假日休息或给翻倍加班费。
包吃包住,各类家务部不用你动手。工作地点主要在赫特福德郡,当我有旅行计划时,你要随同出行。”
“我非常愿意聆听您的建议,但教育内容的决定权在我手中。另外,您的学生不只我一人。不知父亲有没有提过我有三个姐姐与两个妹妹。
在每天八小时工作时间内,您需要解答她们的疑惑。具体工作时间表容后再定,不会让您熬夜或过早起床教学。基础年薪三百英镑,每月中旬15日支付工资,您还有疑问吗?”
于连没想到布兰度没有再出一道难题。对这些工作安排与薪酬,他找不到不满之处。
今时今日,他不会像两年前去德·雷纳尔市长家时,第一反应是质疑他会不会与仆人一起吃饭。
能够确定班纳特家不会如此羞辱自己,自己也不再是初入社会的无措新人,但有了更大的不确定。
接受这份人生规划之外的聘书,一脚踏入班纳特家,他的命运会转向何方?是会飞黄腾达,或者沦为平庸?
于连最终做出了看不清未来的选择。“您的要求合理,您的报酬丰厚,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布兰度笑着起身,“很好,那让我们签订正式合约。劳您移步,签约前去见一见我的老师休谟先生。很近,只要步行二十分钟,您看方便吗?”
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于连与班纳特先生作别,和布兰度两个人走向好镇郊别墅。
七月午后,斯卡伯勒街头,不少游客在闲庭漫步。
白天的海滨小镇不够安静,听不到海浪拍岸声,但也能享受徐徐海风带来的舒爽气息。
布兰度没有快步疾行,任由阳光洒,轻踏着一地光影斑驳,似闲聊般与于连谈起琐碎杂事。
“有关合约,您不必今天着急签订。不妨仔细看看,您能考虑七天,足以找几名专业律师评估。正式开工的日期未定,需等我返回赫特福德郡,也许要等待一到两个月。
在那之前,您能自行安排时间处理个人事务。如果您希望尽早开始工作也行,薪资不变仍旧是25英镑一个月,但需您在斯卡伯勒镇自费短租。”
布兰度:“您看呢?”
于连:“小班纳特先生,您想得很周到,我没有任何意见。一个月内,我能往返法国处理好琐事。到时候再看您的具体行程,确定工作日期。”
布兰度点了点头,又道:“背井离乡,外出务工不易。您为我带来知识,从本心上,我不想给您带去不悦。无奈法国与英国的习俗多有不同,但愿没有冒犯您的地方。如果您感到不适,请随时指出。”
“您太客气了。”
于连听到这番话,双手下意识地握紧,松开后竟有一丝无措,不知该怎么摆动才显得自然。
他自认练就了一些能言善道的技能,眼下居然有些不知所措的词穷。甚至有一股可悲窜上心头。
怪只怪布兰度的语气稀松平常,传递出的善意平等不是故作姿态,只是一种日常习惯。
然而,上帝知道这种平等对待对于他来说太过稀缺,稀缺到让他不适。
布兰度只当没有发现于连的微动作,此时用平常态度对待就不会令人尴尬。
不急不缓地继续闲聊,“您求职信上没有写绘画、音乐之类的技能,是没有偏好的画风、乐器吗?”
“也许是天生缺乏艺术性,我对此不擅长。”
于连没掩饰短处,这种事也做不得假,要他当场作画或演奏必会暴露,还不如坦诚回答。
“人各有所长,不擅艺术,实属正常。”
布兰度直接切换话题,“您在信中写到家乡在维里埃小城,能说一说那里的情况吗?与脚下的斯卡伯勒比较,有什么不同吗?”
这次是单纯好奇。
布兰度确定上辈子的法国不存维里埃小城。两个世界有差异,她想听一听差别。
于连却不愿说起家乡,维里埃给他的痛苦太多,还有不可能留住的短暂真情。偏偏他无法隐藏出身,就算不写在求职信中,也会出现在护照上。
那不如主动书写,隐去不能公之于众的部分。他没有掩藏在德·雷纳尔市长家的家教经历,这是专业对口的工作经验加分项。
于连压下复杂情绪,以玩笑的口吻回答:
“讲述不同国家与地区的风土人情是家教教学内容的一部分。我算是提前工作了吗?”
“您这样说的话,我岂不成了被提前上课的学生。这真是闻者落泪的悲惨事件。”
布兰度也打趣,“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剥削老师。不如让我在课业之余请您一起去骑驴,海岸骑驴是斯卡伯勒的著名度假项目。”
本就是玩笑话,提出提前给课时费就不合时宜了,但请人玩一玩娱乐项目也算是犒劳对方。
布兰度畅想式描述:“坐在小毛驴的背上,踏着沙滩,欣赏像流黄蛋一样的落日,感叹很遗憾不能尝一口太阳蛋。吃不到太阳,不妨被海浪拍岸溅起的沙砾浇成泥人,那也别有一番乐趣。”
“或者您愿意来一场骑驴比赛?事先声明,我很可能用优质胡萝卜贿赂您的坐骑,让它跑得慢一些帮助我赢得比赛。以上,我还没尝试过,索雷尔先生,谢谢您的到来给了我圆梦的机会。”
于连:……
于连:布兰度,住嘴!不要说傻话!
于连:不,于连,是你该住脑!有毒,怎么会跟着幻想起来?
“小班纳特先生,您真是风趣幽默。”
于连勉强挑了一个褒义词。没说布兰度反复无常,一会冷静锐利,一会顽劣不羁,性情变化莫测。
布兰度丝毫不觉贬义。人有多面性。多变,意味着她尚未脱离人的范畴,有何不好。
“十五分钟之前在室内聊天,我说过希望有一个轻松的学习环境。您看到了,我为此不遗余力地创造着。很高兴获得您的认同,也谢谢您的夸奖。”
于连:话题居然能被这样续上!
不过,被这番话一打岔,他想到维里埃时的悲愤情绪消散了许多。
于连没有答应骑驴与否,难得平静地聊起了家乡。
“回答您此前的问题,斯卡伯勒与维里埃有很大区别。这里是海滨,那里是山区。它靠近阿尔卑斯山的分支汝拉山脉,与瑞士离得近。树林很多,当地支柱产业却是印花布制造。”
说着,于连望向街边的咖啡店,眼中闪过一丝羡慕。
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店内三五成群的食客看报聊天。这些人衣着体面,却也不在意争辩激烈时站起身挥动双手以增加气势。
“维里埃小城半数人家的工作都与印花布相关,但布商们的手腕比不过那些政客。布商们联合起来在报纸杂志上宣扬平等,但市长只需安排一位助理出手就能挫败一桩大生意。”
于连从前不懂,可在德·雷纳尔家中做了家教后,慢慢悟出了工商业联盟与波旁复辟王朝当局的残酷斗争。
他抬起下巴,朝咖啡馆方向轻点了两下。
“类似的读报辩论场景在维里埃小城绝不可能出现。人们无法在公共场合阅读任何《立宪新闻》等报刊杂志,那会被关入大牢定罪处罚。”
布兰度暗道事物发展总有其因果性。
不怪上辈子1830年法国爆发七月革命。
复辟的波旁王朝,在查理十世继位后,限制各种言论只为保土地旧贵族的利益。对于舆论的控制更是到了疯狂的地步,而其他利益集团被打压到极限之后,物极必反。
在这个世界,即便不在相同时间点爆发冲突,但激烈对抗的大势已成,查理十世也难逃被推翻的命运。
于连找不到留恋维里埃的理由,小到他的家庭大到生活的城市,都令人倍感压抑窒息。
“相较而言,斯卡伯勒镇哪怕称不上天堂,好歹也是人间。”
“谢谢您的真诚分享。”
布兰度顺势问,“这样说的话,您对印花布的制作流程很熟悉吗?”
于连摇头,“不,我的父亲是木匠。”
布兰度没有追问老索雷尔的情况,而是冷不丁突然切换话题。
“刚刚您说《布罗克豪斯百科书》是您喜欢的书,真是一个足够真实的回答,就是真实到有些无趣了。以往见到应聘者,我曾经几度揣测会有人给出一些别样的答案。”
布兰度似乎以玩笑的口吻问:“您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单纯就是一种可能,那本书会是《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呢?”
于连刚刚松了一口气,庆幸不用提起视财如命的冷血父亲,不料被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炸了个正着。
他猛地停下脚步,这一瞬大脑空白,几近本能地面不改色。
自己最喜欢的书确实是《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它写尽了拿破仑的一生。
那是珍藏在心底深处但不可诉之于口的喜爱,就这样被布兰度一语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