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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们却要将自己身家性命都依托在这个“傻子”身上。
要脸吗!
陈启颤颤巍巍跪下,一言不发。
他最先请求朱襄公救救广陵城,现在却说不出话来。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厚颜无耻吗?
可这是一城人的性命,他只能厚颜无耻。
但陈启心里做好了厚颜无耻的准备,却无法再开口请求,只能不断向朱襄磕头。
朱襄于心不忍,但没有扶起陈启。
他静静地看向堂中其他广陵城的楚国士人。
在朱襄平静的眼神下,在场城中士人陆陆续续跪下,磕头不语。
朱襄仰头叹了一口气,道:“若广陵城能守住,我有信心让广陵城成为楚国心上的木刺,能说服秦王派重兵把守广陵城。但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广陵城展现出自己的忠诚和能力上。”
“我既然在此,就不愿意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广陵城民被杀戮,所以我愿意一赌。”朱襄又叹了一口气,道,“给你们一日机会,若想离开广陵城,明日必须离开。待广陵城与楚国为敌后,你们不要怀抱奢望,还能开城投降。”
朱襄将蒙恬和浮丘依次扶起:“我不会死。以我声望,南楚君和项燕都会厚待我。谁挟持我邀功,反而会被南楚君和项燕杀死。我顶多随项燕去楚王那里做客。”
“而广陵城一旦抵抗,一定会遭遇屠城。”朱襄扶起蒙恬和浮丘后,目光低垂,看着跪下的众人,“你们已经看到了江水北岸其他城池的遭遇,我想你们不会抱有愚蠢的奢望。”
蒙恬焦急道:“朱襄公!你想想太子!太子还在等你回吴郡!”
朱襄道:“我所言所行皆出自本心本意,不为任何人事所移。”
他摸出虎符,道:“我有秦王诏令,可随时夺南秦三郡虎符。蒙恬听令!”
朱襄还未说完,蒙恬仗着自己晚朱襄一辈,耍起了性子。
他往地上一坐,耍赖道:“伯父,你夺我虎符就夺,但别想赶我走。若伯父出事,太子和我阿父都饶不了我,我不如战死在这里。”
朱襄:“……”
第一次看见蒙恬在他面前使晚辈的小性子,他真是惊呆了。
朱襄一向容易被晚辈“拿捏”。蒙恬耍赖,朱襄只能转移话题:“你先起来,成何体统!”
浮丘和没说话的焦匀,赶紧一左一右把坐地上耍赖的小将军架起来,不让他继续丢朱襄的脸。
朱襄重新端正神情,道:“你们也起来吧,无论是守是逃,现在就该做准备了。明日夜晚,我再来听你们的决定。”
朱襄挥手,让人送这些人离开。
第二日,朱襄让秦兵敲锣统治城民和附近农人,告知他们现在的处境,给他们或逃走,或入城帮助守城,两个选择。
他们只有两日选择的时间,之后城中不再允许外人进门。
在楚人做选择的时候,朱襄开始派人整修城墙,加宽护城河,修建守城器具。
然后,项燕终于到了。
项燕本应该早就到了。
秦军象征性地抵挡了几次后,很快陆续撤离。项燕收复楚国长江北岸失地本应该不困难。
绊住项燕脚步的,是屠城和内迁令。
项燕本不想做得太过分。第一次屠城是为了完成他震慑秦军和投降秦军的楚人的意图,让秦军攻占的城池发生内乱。
他战略意图达到之后,本应该收手。但由他上奏,楚王和南楚君定下的内迁令,却让他无法收起屠刀。
按照项燕本来打算,内迁令是等他收复城池后,由南楚君来慢慢推行。
但南楚君显然不想独自承担这个责任。既然是项燕的主意,他就要拉项燕下水。
而且项燕还带着项家精兵,正好借着攻城的机会一口气把城池焚烧了。如果项燕离开后,南楚君自己动手,恐怕会内乱四起,损失惨重。
说不定他这个南楚君刚当上没多久,就要被赶下了台了。
这其实也是项燕的目的之一。
内迁令虽然是抗衡李牧的唯一策略,但也是以毒攻毒的策略。若南楚君操作不得当,新建立的南楚国本来就不符合道义,激起士人怨气后,恐怕很快就会被内部攻破。
到时楚王就能轻松重新吞并南楚国,罢黜南楚君。
可惜南楚君和南楚国的贵族们不傻,立刻看穿了项燕并不太高明的伎俩。
内迁令必须由项燕亲自完成,否则他们就直接不管长江北岸被秦国占领的城池,甚至威胁要直接投向秦国,当秦国的附属国。
项燕军事能力一流,但政治能力青涩无比。他被南楚君反将一军,现在被绑在战车上下不来,不仅名声大损,进攻步伐也被严重拖累。
幸亏秦军是铁了心不想要长江北岸的城池,若秦军此刻反攻,项燕一定会大败。
被逼得没有活路了,即便是被大贵族们认为麻木如同猪狗的庶人们也会奋起反抗。
楚国也有许多游侠,他们召集乡民与楚军对抗,虽如螳臂当车,很快就被项燕的战车碾碎,但次数多了,项燕那辆战车也难免遭受些许损伤,行驶速度也变得缓慢。
朱襄便有了足足半月的准备时间。
广陵城是长江北岸最后一座大城。
项燕站在战车上,看着广陵城前密密麻麻的竹栅栏,沉沉叹了口气。
“朱襄公,久仰。”项燕站在战车上抱拳作揖。
朱襄对身旁的人点了点头,带着蒙恬和焦匀,策马绕过竹栅栏,将自己身体完暴露在楚军的视线下。
“项将军,久仰。你没有给我回信。”朱襄淡淡道。
项燕看见朱襄如此胆色,脸上佩服神色更重。
虽然他确实不敢伤朱襄,但这和朱襄胆敢冒险是另一回事。
“朱襄公与我写信?我不知,可能是信件遗失了。”项燕睁眼说瞎话。
他当然收到信了,但不会回。
朱襄站在道义的一边,他回什么都不对。
但他没想到,朱襄居然会在守城的时候,亲自策马来到他面前,质问他这件事。这让他显得有些尴尬。
项燕有贵族的操守,不是完没脸没皮的无赖。
朱襄道:“南楚君可在此?”
一位发须半百的人,在一辆有着华盖的战车上站起来:“寡人在此。”
朱襄道:“就当信丢了吧。那我再次当面询问,南楚君和项将军可否以先祖名义发誓,不伤广陵臣民分毫?若内迁,也给他们分足田地房屋,让他们不至于流离失所?”
朱襄声音洪亮,听得他身前身后楚兵都神色动容。
但南楚君和项燕都没有回答。
他们虽然想欺骗朱襄,但这个时代拿祖先发誓是很严重的事。何况南楚君立国本来就不正,项燕又是楚王身边树敌众多的新宠,更不敢轻易毁诺。
朱襄连问三声,南楚君和项燕都沉默不语。
他叹了口气,道:“那就没得谈了,且战吧。”
朱襄策马回身,坦然走回了自己的阵中,穿过第一道竹栅栏壕沟防线、第二道矮墙和陷阱防线,跨过第三道护城河防线的桥,回到了城门中。
城门大开,守城的秦兵楚兵已经在三条防线上就位。
等三条防线都失守,他们才会退回城门中,紧闭城门,在城墙上死守最后一道防线。
广陵城此时并不大,只有两座大门,一座大门还临水,只有这一座大门前地势开阔,可供军队猛攻。
南楚君和项燕,以及他们身后的楚国将士,都十分安静地目送朱襄离开,
项燕心里又是长叹。
他知道朱襄此次出现,一定给他的士气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不知道朱襄是兵家策略,还是无意为之。
但他无法阻拦朱襄,必须让朱襄把话说完。
这时他如果敢射箭吓唬朱襄,或者开口怒斥朱襄,那士气会下降得更快。而且朱襄如果在还未开打时出事,楚王恐怕就要交出他,平息秦王的怒火了。
项燕十分头疼。虽然还未打,他就知道此战不好打了。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项燕也只能下令军队出击。
守城方已经做好准备,战场又限定在这一面,楚军和守军根本没有任何花哨技巧可言,就是硬碰硬的阵地战。
朱襄这里有陷坑和竹栅栏掩护,项燕则用青铜马车当盾牌往前压。
青铜战车此时的威力,不比王翦的重骑兵差。
何况项燕看到了王翦的重骑兵,也训练了一支具装骑兵。虽不如重装骑兵那样强悍,但也能压在阵前与守军正面短距离互相射击,给守军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战争现场是血腥的,激烈的。
守军占了地势的便利,与项燕所率领的楚军几乎是一个人换五到十个人。但因为项燕带来了十万大军,光是精锐就有三万。而守军满打满算,兵卒只有不到两万,其中精兵恐怕只有一万五。其中,只有一半是秦兵老卒。
所以双方阵地按照阵亡比例,都算伤亡惨重。
第一道防线被来回争夺了三四次,项燕刚率领战车冲进去,又被广陵守军举着盾牌夺回来。
具装骑兵与重步兵直接面对面的硬撞,谁也不肯后退。
朱襄站在城墙上,用墨家用透明水晶手磨的望远镜看着这一幕。
楚军与守军交战的那一条线,就像是血肉的潮头,时而前进,时而后退。
这样激烈的一幕,却好像默剧一般。
除了军队指挥的喊声,平时战场上应该用来发泄情绪的喊打喊杀声,在这个血肉浪潮反复横推的残忍战场上却很少。
双方都像是沉默的巨兽,无言地撕咬。
整个战场死气沉沉,仿佛亡灵活尸一般。
朱襄深呼吸,满鼻子的血腥气。
“击鼓,唱楚歌。”
朱襄吩咐道。
发须比之前更加灰白的陈启解下衣袍,袒露上身,亲自击鼓。
城楼上,楚歌声阵阵。
楚辞是屈原之后才成体系,但楚歌一直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