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明是金城人,金城有她的亲人,但是金城没有人等着她,那个希望她能亮堂堂活着的人早已经不在了。
“姐姐,如果我回到金城,我爹和后娘还会把我卖掉,姐姐,我能跟你走吗?我会煮饭洗衣带孩子,我什么都能干。”
何明月想了想,说道:“好,那你就跟我一起去京城吧。”
数日后,何明月、何少林小分队回到京城,随着何宗群大获全胜,全面收编黑魔王的兵马和地盘,此次大漠任务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此行不包括何明月在内的锦衣卫,何少林小分队去时共计八人,回来时只有五人,其中何少林长子何多福,以及另外两个何家村的后生,永远地留在了大漠。
何明月回到京城的第二天,陆畅也回来了。
何明月这才知道,她带回来一个明明,而另一个明明,却没能回来。
钟意正在衙门里和几名手下议事,外面来报,惊鸿楼大掌柜陆畅求见。
钟意怔了怔,他和陆畅没有交情,彼此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陆畅为何会来见他?
不过,他还是连忙让人将陆畅请了进来。
陆畅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边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少女看上去清清爽爽,有一双清澈不染尘埃的眸子。
寒暄之后,陆畅说明来意:“钟指挥使,你这里门槛高,一般人进不来,我这个小妹子想要见你,我怕她自己来了连大门都进不来,就斗胆带她来了,钟指挥使不介意吧?”
钟意眉头动了动,他没有听错,他在陆畅的语气中感受到了浓浓的敌意。
钟意并不在意,看他不顺眼的人太多了,哪怕是在苒军当中,也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觉得他顺眼,当然,这些看他顺眼的人,大多是别人眼里的异类,也就是说,正常人全都看他不顺眼。
钟意把目光转向陆畅带来的小姑娘:“你要见我?”
小姑娘上前一步,朝他拱拱手:“草民杭州惊鸿楼如烟,也是福州行动支援队领队。福州行动之后,草民又执行了其他任务,因此,直到现在,草民才来到京城,求见钟指使。”
如烟口中的其他任务,是配合宗祺的攻闽行动,这次行动历时几个月,因此,直到陆畅去福州陪宗祺过年,如烟才能与陆畅一起来京城。
钟意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沉声说道:“继续。”
他知道给路明明做支援的是杭州惊鸿楼,他也从情报中知道路明明已死,按照规矩,现在看着眼前这个名叫如烟的小姑娘,钟意有个直觉,她是为了路明明而来。
如烟说道:“福州行动的报告,是草民所写,篇幅有限,草民写得并不详细,此番过来,草民想当面向何大当家和钟指挥使报告。在来您这里之前,草民已经面见过何大当家了,现在草民再来见钟指挥使,想把福州行动也给钟指挥使说一说。”
是的,在来锦衣卫之前,如烟已经见到何苒了,她很激动,以致于一边哭一边说,何大当家为了安抚她的情绪,让小梨端来很多零食,她吃了一会儿零食,又看了晚报上的一则笑话,情绪终于稳定下来,终于把她准备一路的话完完整整说出来。
现在她来到锦衣卫,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再说,眼前这位钟指挥使,实在让人激动不起来。
如烟的状态全都回来了,她用她那还带着稚气的声音讲述着福州行动的点点滴滴。
她讲那一夜的悲怆,她讲明明深入虎穴的孤勇,她讲弩箭射过来时,她被明明一把推开,她讲明明在最后关头用那只奇怪的大炮仗让自己粉身碎骨。
“那一声巨响惊天动地,幸存的侍卫们只能找到她的残肢,根本无法确定她的身份,没有人知道那夜的刺客是什么人,他们甚至以为是四大世家的人干的可是那大炮仗炸到身上时,该有多疼啊.”
如烟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在何大当家面前流尽了,她以为她能清醒冷静地在钟意面前讲述那夜的一切,可是她错了,她高估了自己,这一刻,当她再一次复述这一切时,她仍然泪流满面。
钟意面无表情,他的双眼如同两潭死水,看不到一丝波澜。
如烟讲完了,她做了个深呼吸,从随身携带的背囊里取出一只瓷枕,就在刚刚,她进来的时候,门口的锦衣卫差点把这只瓷枕当成危险品扣下来。
“明明姐进皇宫前,让我把这只瓷枕里的东西交给你,我连瓷枕一起带来了,明明姐什么都没有留下,这只瓷枕是她唯一的遗物,她是你们锦衣卫的人,所以我就把这只瓷枕带来交给你,你们锦衣卫若是嫌占地方可以把它送给我。”
说完,如烟上前一步,将那只瓷枕放在钟意手边的八仙桌上。
钟意没有伸手去碰,他看了看如烟,说道:“多谢。”
钟意又看了看陆畅,淡淡说道:“多谢陆大掌柜带这孩子过来,钟某公务缠身,就不多留了。”
这是下逐客令了?
陆畅翻个白眼,钟意是不是以为他这锦衣卫衙门是什么好地方,当谁愿意来一样。
“客气,那我们就告辞吧。”
说完,陆畅带着如烟走出了锦衣卫衙门。
走到街上,如烟长舒了一口气,对陆畅说道:“陆姐姐,原来那就是锦衣卫的衙门啊,这地方可真让人压抑,明明姐那么好的人,怎么就做了锦衣卫了呢。”
陆畅不认识路明明,但是她认识何明月:“你是没有见过锦衣卫里的其他人,不是人人都像这位钟使爷一样的,比如何明月,就是个很有趣的人,听说她已经回到京城了,我让人送个帖子,请她到清欢楼喝酒,到时介绍你和她认识。”
只是陆畅和如烟谁也没有想到,三天后,她们在清欢楼不但见到了何明月,还见到了另一个明明,小明明。
而此时的钟意,直到看不到陆畅和如烟的身影,这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的,小心翼翼地触摸那只瓷枕。
瓷枕是那种在大街上随便就能买到的,上面是童子捧莲的图样,应该是小作坊烧制的,做工很粗糙,手指下凹凸不平。
可是钟意却像是面对一件稀世珍宝一样,一寸一寸,抚摸着瓷枕的每一处,那凹凸不平的触感,让他有一种这个瓷枕活了的错觉,他享受这种错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把手伸到瓷枕里面,那里有一个信封。
那是一封信,一封路明明写给他的信,这也是路明明与他之间,唯一的一次书信往来。
他忽然感到害怕,活了两世,他做过很多惊天动地的事,可是这一刻,他却不敢打开一封信。
他就这样拿着那封信,枯坐了良久,最终,他还是将信展开。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肯定已经死了。
听如烟说,她来福州之前,她的秀姑婆婆让援助队里的每个人都写一封遗书,如烟说她写了好几封遗书,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不够,因为她有很多朋友,她有太多话要留给这些朋友们。
今天,我也要去执行任务了,这一去,很可能就回不来了。
我想学着如烟那样写遗书,可是我没有朋友,那就给你写封信吧。
离开京城时,你对我说,如果我活着回去,你就和我成亲。
当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欢喜还是不欢喜。
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自己的想法了。
我想告诉你,我不愿意啊。
是的,我不愿意嫁给你。
如果这次任务我能活着回来,我不会留在京城,更不会嫁给你,我要去一个温暖如春,阳光明媚的地方,我要买一处能晒到阳光的院子,余生,我要站在阳光下。”
十天后,如烟要离开京城回杭州去了,陆畅、何明月和小明明一起出城送她。
小明明开心地告诉这位一见如故的姐姐:“如烟姐姐,我要去女子学院读书啦,等我会写字了,我就给你写信,你可一定要记得给我回信啊。”
如烟摸摸她的小脑袋:“好,姐姐等着小明明的信,姐姐一定会给小明明回信的。”
陆畅对如烟说道:“今天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了报署的人,何雅珉让她替她通知你,路明明的事迹会绘成连环画,传遍天下。”
虽然早在几天前,报署便派人来采访过她,并且还按照她的描述画出了路明明的肖像,可是现在这件事终于确定下来时,如烟还是很激动,她咧开嘴笑,笑着笑着,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正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待到近前,何明月看到马上骑士,蹙眉道:“小崔?他怎么来了?”
别人不认识这个小崔,何明月却是再熟悉不过,小崔是钟意身边的人。
“小崔,你是有任务吗?”何明月好奇,话虽如此,可是何明月心里清楚,小崔的任务就是给钟意跑腿儿。
小崔翻身下马,说道:“太好了,如烟姑娘还没走,终于赶上了,这一路上,我还担心如烟姑娘已经上路了呢。”
现在如烟对锦衣卫的人,除了何明月以外,全都没有好感。
听到小崔这样说,如烟没好气:“你才上路了呢。”
小崔摸摸自己的嘴巴,其实他在成为锦衣卫之前,也曾经是个很会讨人喜欢的小少年,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他做了锦衣卫,就渐渐人憎鬼厌,随便说句话,就让人想要揍他一顿。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如烟姑娘回杭州,对了,我是奉使爷之命,把这个给如烟姑娘送过来。”
说着,他把背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那是一只精致的锦盒。
如烟一怔,几个意思,锦衣卫给她送礼了?
她下意识地将锦盒打开,里面竟然是那只童子捧莲的瓷枕。
“啊?看来你们锦衣卫是真的嫌这个占地方啊,没关系,我会把它带回杭州,当成宝贝一样珍藏起来的。”
如烟嘲讽,这些锦衣卫,太冷血薄情了。
小崔给了自己嘴巴一巴掌,看看,差点就把使爷的叮嘱给忘了。
“我们使爷说,锦衣卫里终年难见阳光,如烟姑娘把这只瓷枕带走吧,寻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放着,瓷枕的主人一定会很高兴。”
如烟怔住了。
她依稀记得,曾经的曾经,她曾和明明说过,她十岁以后,就生活在阳光下,当时,明明好像有点羡慕
不久之后,新一期的连环画刻印出版,摆在了大大小小的书铺中。
“快看,连环画出新了,呀,这个封面上的姐姐长得真好看。”
“就是就是,这一定是一位女英雄。”
“我知道我知道,她叫路明明,那个弑君造反的奸贼荆重光就是被她杀死的。”
“天呐,她好厉害啊,荆重光竟然是死在她手中的。”
一袭便装的钟意走在街上,耳边时不时地传来一声声惊叹,这还只是那些人听说的故事,待到他们打开连环画,看到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还有路明明为了抹去自己的身份,拉响炸弹,将自己炸得粉身碎骨的壮举时,几乎每一个看书的人,全都落泪了。
这不是故事,这是真实发生过的。
闽地水战,宗祺和苒军水师名扬天下,也必将载入史册,青史留名。
而宗祺也从此成为一代名将,即使是现在,他也已经被称为将星现世。
而路明明,直到这本连环画出版之后,她才为世人所知。
两个月后,京郊建起一座陵园,何苒亲自题字“浩气长存”。
陵园里大多都是衣冠冢,甚至有人连衣冠都有人,比如路明明,她唯一留下的遗物就是那只被如烟带去杭州的瓷枕。
她的坟墓里一袭四品武将官服,何苒追封她为正四品宣威将军。
同时埋进浩园的还有何少林长子何多福,以及在大漠行动中牺牲的何顺广和何大勇。
他们的尸身永远留在了大漠,浩园里长埋的是他们生前的旧衣,以及他们生前没有穿过的官服。(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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