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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建成的年份早,周围规划就不太适应当下,容易堵着,不怪乎池野要骑摩托车过来,七拐八绕的,速度贼快。
佟怀青趴在池野的背上,男人热烘烘的温度隔着衣服传来,他被风吹得眯起眼睛,闻到很淡的烟味和机油味,伴随街边小贩的叫卖声,午后的小镇懒懒地伸着腰,不慌不忙地散漫起下午的生活。
似乎在这样的地方,人们走路都比别处要慢。
自从确定了池野的取向,佟怀青反而奇异般放下心来,他脸贴在宽阔的后背上,侧着看飞掠而过的景,饭店门口的阿姨在忙着择毛豆,钓鱼的老头骑着自行车找河流,卖服装的阿姐整理着凉棚下的衣架,只有槐树旁的黄狗儿最懒,脑袋还钻在尾巴里安眠。
哪怕嘈杂如火车站,也让人感到炊烟袅袅,把酒话桑麻的闲适平常。
售票厅前面是个不小的广场,池野在这儿停了,佟怀青从摩托上下来,把头盔摘了还人家。
池野也跟着摘了头盔,没下来,长腿撑着地。
“那我就不进去送你了?”
“嗯。”
九月不是出行高峰期,周围旅人和拉客的都不算多,偶有几个拼车司机想上前搭话,看见池野的脸就顿住了,默不作声地走开。
佟怀青把背包往上提了提:“替我和俩孩子说再见。”
池野:“成。”
他转过身子打开摩托后备箱,拎出个塑料袋,里面装了点山楂和无花果,怕人路上渴了或者缺嘴,都能垫吧下。
这次分别不像上次是闹了别扭,回去说一下就好,秋风猎猎,看到佟怀青衣裳单薄,脸颊还有点泛红,没忍住又交代句:“回家穿厚点,药别忘吃。”
佟怀青点头:“行,我记住了,谢谢你。”
接过塑料袋,又说:“那我走了。”
他站在广场的台阶上,池野是斜坐着摩托,这下不用再仰头踮脚,而是平视,就能对上那人漆黑的眸子,里面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似的,十几天的邂逅,对池野来说,大概也不过寻常经历,两条线的偶然相交,立马又会奔向远方。
佟怀青垂下睫毛,没再继续讲什么话,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摩托的引擎声响起,这次油门拧到了最大,咆哮着渐行渐远。
背包不重的。
但佟怀青走到车站售票厅,也花了十来分钟。
“市区走不走?便宜!”
“摩的坐不!”
“卖萝卜糕啦,新鲜出锅——”
佟怀青冷着脸往前走,被挤得左支右绌,直到一个穿风衣的男人神神秘秘凑到他前面,“唰”地一下拉开,展示内侧衣衫。
“帅哥,看片不,啥都有!”
哦豁,怪不得这风衣垂坠感这么好。
佟怀青几乎傻眼。
从上挂到下,密密麻麻是碟片。
“啥类型都有,”男人声音越来越小,“我这里货,欧美的日本的香港的……哎别走呀!”
佟怀青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迈上台阶进售票厅,里面比外面安静规范多了,仨窗口,没排多少人,都是背着大编织袋的农民工,互相交谈。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次好多了,头脑清醒,不会像上次那样跟着人到陌生的地方,售票厅里没有休息区,佟怀青背着包盯自己的脚尖,过了会,才慢慢走向旁边的小超市。
窗口里老板娘正在嗑瓜子,下面是盖着厚被子的冰柜,佟怀青还没张嘴,就听见里面的人亮起嗓子。
“打电话五毛,冰棍都一块钱批发价啊!”
黑色的座机电话有些年头,线圈松了,垂下来很长。
听筒没有挨着耳朵,稍微隔出点距离。
佟怀青松开最后一枚按键,等待着电话的接通。
没过太久,那边就响起道爽快的声音:“喂,哪位呀?”
佟怀青的手无意识地绕着电线圈,还是决定和黄亮亮联系,这人算他发小,是个善于交际的风流小少爷,最会说漂亮话,百灵鸟似的在各个圈子里乱飞,那叫一个八面玲珑,为着认识时间长了,所以偶尔也能放下防备,讲上几句真心话。
“哎……是怀青吗,”那边反应很快,“是的话你敲三下桌子呗。”
手指把电线圈扯得更长。
“嗯,是我。”
黄亮亮立马提高音量。
“你可以说话了,好家伙!”
那么久的治疗,医疗手段和心理干预,只能让他在悬崖边堪堪驻足,没能完将他拉回,砸碎了满地的狼藉后,佟怀青还是头也不回地逃开。
这莫名消失十来天,状况居然好起来了。
“你……能这样直接跟我打电话吗,”黄亮亮还在惊叹,“都想着你去南方了,这马上天要冷了,你不是每年都去那边过冬,我咋看这区号不像……”
佟怀青打断他:“我不在那里。”
“小祖宗哎,那你跑哪儿了?”
黄亮亮说起话来就不停:“我可瞒不住我爹啊,你给我打电话,顺着就能查到你,我说祖宗哎我的亲人,你到底……”
电线圈被紧紧抓在手里,佟怀青笑着:“我知道。”
如果真的要追他,也不会来安川县。
而是根据这个火车站的电话,查他要去的是哪个未知的地方。
灯下黑。
“没事,我在这里再待几天,”佟怀青想了想,“别担……”
“那你还练琴不啊,都多久了。”
这个电话老旧,没多久听筒就开始发烫。
“我不能再弹琴了。”
几乎没有停顿。
佟怀青轻描淡写:“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说哥们……”
“没事的话就挂了,我现在挺好,你们放心。”
头顶传来广播的声音,宣告着外乡人的下一站旅程。
“咔哒!”
话筒猛地放了回去,没对好凹槽,发出很大的一声响。
老板娘都站了起来:“哎哎哎,别使那么大的劲儿呀。”
佟怀青的胸口剧烈起伏,盯着自己颤抖的手,安静片刻,把背包取下找钱夹,结果刚一扭头,傻眼了。
赫然一道划痕!
里面别说是钱夹了,连他的身份证件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哟,”老板娘也探出头来看,“这啥时候的事啊,我都没留神。”
就在他刚刚打电话的时候。
佟怀青再怎么聪慧,但没有混迹市井的经验,不懂得要把背包放置胸前的道理,有些赶路的人甚至会将钱财缝进衣襟,他上次在火车上没丢东西,估计赖整趟旅程没睡着,俩眼睛瞪得像猫头鹰。
现金和证件分别装着,都是低调的奢侈手工制作,小贼不识法兰西大师手笔,捏着觉得有料,那不就顺手的事。
佟怀青看着那个四指宽的裂口,心绪仍未平稳,呆滞地眨着眼。
老板娘又抓了把瓜子,到底还是于心不忍:“你去外面垃圾桶找,人家把钱摸走了,别的东西不要,估计都给扔那里。”
佟怀青迟钝地点了下头,从夹层里翻了翻,终于摸出个一块钱的硬币,递了过去。
“谢谢你。”
夕阳西沉,人声鼎沸,佟怀青坐在候车厅里,平静地盯着自己交叠的手。
他不可能去翻垃圾桶,死都不可能。
饿了,又渴,想吃那兜子无花果,才想起来,小偷连这个都给顺手牵羊了。
也怪他怕丢,绑在了背包的拉链上。
站起来往外走,有糖炒栗子的香味,水煎包和菜馅饼都刚出锅,滋啦啦地在架子上沥油。
绿色的垃圾桶旁是乞讨的老人,里面的垃圾刚被清理过,空荡荡地散着点馊味,老人拎着串在一起的塑料瓶子,探头看看,又抬起褶皱的眼皮,向行人麻木地举起一个缺口的碗。
佟怀青走过去,把那枚五毛硬币放里面。
老人没什么反应,拽着塑料瓶子继续前行。
天空翻卷出大片的火烧云,红得扎眼。
佟怀青再次回到候车厅,靠在金属椅背上,用背包按在自己的腹部,来扼制那逐渐明显的胃痛。
他迷迷糊糊的,像是睡着了,又似乎一直在清醒。
周围人来人往,灯没有灭过,分不清楚白天黑夜,他太懒了,连壁上挂着的钟都不去看,只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和那个时候一样。
他不能听见钢琴这两个字。
视野里是浅淡的薄红,喧嚣随之远去,不知过了多久,懵懂间一只大手抓住他手腕,把他整个人都拽了起来。
佟怀青悚然一惊,在这里坐的时间太久了,酸麻的腿猛地抽筋,不可控地跌坐回去。
池野一巴掌打在他的大腿上,力气不重,也疼得佟怀青倒抽一口凉气。
“我让你动了吗?”
那人浑身烟味,说话时没什么表情,眉眼很凶。
佟怀青脸色苍白:“我腿……麻了。”
池野咬着烟看他,偏头笑了声。
“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