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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他们原本是那江南溪边的浣纱人家,乃福薄命苦之人,只因养出来的女儿与?那长庆伯爵府里的世子扯了些关系,又因得了何婉音那个聪明伶俐的外孙女在外周旋,叫这?识得些字的段敏圭,借用了堂兄弟的手做了举人,
加上这?段敏圭本就是个擅于钻营之人,还有那手眼通天的何婉音暗中?帮忙,便也是叫他在这?州安心?做了个七八年的知府大人。
这?些年里,段敏圭自己?是投桃报李,外甥女那边要钱,他是从来不吝啬的,心?里清楚这?一家子加起来几十张嘴,没有一个能比得过?这?外孙女有出息。
但他自己?也是爱财之人,好不容易攒了点金银都给外甥女,自己?也不能看着?自个儿的库房空荡荡。
所以也是下了功夫去搜刮民脂民膏,反正?把自己?仅有的那点才智都用在这?上面了。
只奈何有钱没命花,如今他剩下那么?一口气,却叫人做死人来待。
依稀听得有人感慨,大抵是已经将他家的花厅给挖出来了,所以看着?满地的尸体,忍不住说:“果然,这?人生在世,求什?么?荣华富贵?这
?到?头来都是过?眼云烟,没了命,什?么?都没用了。”
还有人说:“是了,你瞧这?一个个活着?的时候绫罗绸缎加身,山珍海味填腹,如今死了还不是一卷草席就埋了去。”
“哪个有好心?埋他们?你可快些将他们身上值钱的扒拉下来,咱赶紧去下一家。”
感情,这?不是什?么?侠客心?肠的好义士,而是趁火打劫的强盗罢了。
很快,段敏圭这?家人身上但凡一个值钱的金戒指,都被拿了去。
甚至是有人嫌弃他们死了太久,那手指都僵硬了,只生生‘喀嚓’地一声给直接掰断,拿了戒指走人。
这?一伙人很快就走了,那花厅里没有一具尸体躲掉,就是下人也没逃脱他们的洗劫。却唯独将这?大半个身子都栽在犀牛皮箱子里的段敏圭给遗忘了。
废墟变得安静起来,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一个头发灰白的妇人和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青年小心?谨慎地走了过?来。
妇人先看到?那犀牛皮箱子上趴着?的段敏圭,先是一愣,随后便没忍住,哭了出来,只朝段敏圭身上扑了过?去:“你这?个天杀的,作孽遭报应了吧!”
嘴里虽是骂着?,但到?底是自己?的男人,妇人仍旧是哭得死去活来的。
原来他母子二人便是段敏圭的原配和长子。却因这?段敏圭后来在何婉音的帮助下扶摇直上,变成达官贵人,所以段家老夫妻和段敏圭,都十分?看不上这?个原配。
尤其是后来这?些个妾室出身都是富贵人家,他们就更嫌弃那母子俩,只因原配黄氏的卑微出身,连带着?那个耿直老实的长子血液也不是他们老段家的,而不是那样高贵了。
但却又碍于何婉音那里,没敢将这?糟糠给休掉。
不过?这?母子俩过?的,却是如同最低等的下人一般的苦日子。
那段家生如今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却因长年累月在外劳作,晒得犹如三?十岁的黝黑汉子一般,他母亲黄氏看起来,更是同公婆一般的年纪,活生生像是个六十老妇人,哪里有风华正?茂的样子?
段家生和他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却是恰恰相?反,尤其是确认过?了那满花厅的尸体后,更为?解气,还笑道:“报应!真是报应啊!”多年被折磨羞辱,他早就没了当初的纯良老实。
因看到?这?帮往日里在他面前穿金戴银耀武扬威的,如今身上不见半点值钱的东西?,心?里就有了数,感情早就叫人扒了去。
他有些失望,听得他娘哭,回过?头来劝道:“有什?么?好哭的,他死了咱娘俩的好日子才来了呢!”说着?一面走过?来,狠狠将那段敏圭的尸体踹了一脚。
不想着?太过?于用力,使得段敏圭肥硕的身体翻到?在地上,自然也叫段家生看到?了他身上那些金银玉器。
一点是没有犹豫就伸手去解。
黄氏见此,犹豫了一下,“儿,这?样不好吧?这?终究是你亲爹。”
“我可没那样好的福气,做段大人的儿子!”若真当自己?是亲儿子,能叫自己?在那马棚里睡这?么?多年?所以段家生拿那些金银首饰,拿得理所应当。嘴里又骂着?那远在上京的何婉音:“还有那小蹄子,要不是她从中?阻拦,娘你何必吃这?么?多年的苦头,叫那些贱人们欺辱?”
原来那何婉音自以为?约束段敏圭这?个舅舅不可富贵后抛弃糟糠,所以不许他休妻,自然就不可能和离了。
至于这?黄氏母子俩一直都被困在段家,受那些妾室庶子庶女们的欺辱,还要叫公婆磋磨。
过?得也是生不如死。
所以段家生一直都十分?憎恨多管闲事的何婉音,她如果真有心?帮自己?和母亲,那就再说一句,不叫那姓段的纳妾。
可何婉音远在上京,又十分?信任这?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舅舅,可不晓得自己?的亲表哥和舅母,在这?州过?的是什?么?凄苦日子。
还自以为?自己?当年过?于年幼,能力不足,没能让母亲和父亲成为?真正?的夫妻,但是她一定会竭尽力守护好舅舅和舅妈的旧时情义。
可寻常人家只想要吃饱喝足,什?么?感情不感情?那是他们能想的么??而因她自作主张,不让段敏圭抛弃黄氏这?个糟糠,段敏圭那里没法子将富贵人家的小妾娶进门做夫人,只能将气都出在这?黄氏母子身上,也就造成了黄氏母子的凄苦人生。
此刻段家生十分?麻利地把段敏圭身上值钱的物件都取下来包好,藏在身上,然后便要带着?他母亲黄氏离开。
黄氏到?底是妇人之仁,哪怕这?一院子的人都欺辱过?自己?,但因想着?人都死了,还计较什?么??便道:“儿啊,你好歹拿了你爹这?许多东西?,他的东西?没有一件不值钱,咱就算是不白拿,将他们都埋了吧?”
段家生可不愿意,尤其是想到?那些庶子往昔是如何欺辱自己?的,叫自己?钻他们的下面还算是轻的。只冷着?脸别开:“你想埋就埋,我是不会动手的。”
正?说着?,却听不远处来了一伙人,分?明也是为?着?段家这?一家子的财宝来的。
段家生也趁着?这?机会,将他母亲黄氏给拉着?逃了。
这?是地龙翻身第一夜,州城的样子。
救人的虽也有,但终究是在少数,趁火打劫‘寻宝挖宝’的却是占了多数。
过?了两?三?日后,也没盼来朝廷的救援,只想着?多半要十天半月,毕竟这?消息传到?上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到?时候又要调人来此,还要花许多时间。
所以大部?份的人眼见着?在满是污水废墟的城池,以及那已经开始发胀发臭的尸体,隐隐有些担心?。
尤其是看到?那在尸体上嗡嗡围绕着?的苍蝇蚊虫,更是害怕,便有人提议赶紧离开。
可是他们能去哪里?这?州每一个角落都是留不得了,还听说隔壁的磐州灵州都受了牵连,只怕如今他们这?条残命,没钱没粮,还走不出灵州和磐州呢!
所以有一大部?分?人都绝望了,只待在这?州等死。
腐败发臭的尸体没有人去埋葬,引来的不单是无数的苍蝇蛆虫,还有专门喜欢吃这?些蛆虫的黑鸟。
州城上空那燥热恶臭冲天的空气里,一群又一群的黑鸟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飞快掠过?,然后落在一堆又一堆的尸体上,用乌黄色的尖嘴一下就戳破了那隐隐要炸开的肚皮,然后一个个吃得脖子粗肚子胀,满足地飞走了。
很快,地龙翻身后的七天,原本那乡下受损不算太严重的村落里,就出现了这?样的黑鸟。
它们仍旧发着?那种?欢快,但却是呜呜咽咽的声音,在树丛或是百姓们临时搭建的草棚间拉下一泡泡白色的屎,然后继续去下一站。
于是老百姓们之间开始出现了发热,皮肤上起了无数的红疹子,疼痛难忍,却是一抓就破皮,好端端的一个人,不过?是两?天的功夫,就成了个癞子。
那忍不住的,直接将自己?抓得血肉模糊。然而这?样却没有对他们的病况有所改变,反而因为?那暴露在燥热空气里的血肉,又引来了无数的蚊虫。
可想而知,原本逃脱一劫的村中?,一下便坠入了地狱一般。
段家生背着?包袱,背着?他脸上已经起了红疹子的母亲黄氏,拼命地想要逃离这?才躲了一阵子的小村庄。
可是黄氏气喘吁吁间,那红疹仿佛雨后春笋一般,飞快地布满了她的身,使得她不受控制地用那粗糙干枯的双手抓挠着?。
等着?儿子段家生终于跑累了双腿,将她放下来,她浑身无力地倒在那因地龙翻身而垮塌而露出泥土的山坎上,此刻的皮肤好似那纸糊的一般,一抓就破,顿时沾了不少黄土鸟粪在上面。
她用那干哑虚弱的声音朝段家生喊着?:“儿,你快逃了,不要管娘了,娘是活不成的。”她说着?,推了儿子一把,生怕儿子再继续和自己?待在一处,也感染了这?瘟病。
段家生满目惊恐,哪怕他也亲眼看到?感染了这?奇怪瘟病的人,皮肤一起了那红疹子,但凡忍不住抓了,大块的皮肤就跟脱落的树皮鱼鳞一样夸张,然后红色的血肉就暴露出来。
但眼下看着?相?依为?命的老母亲也变成这?样血肉模糊,他还是吓得不轻,喉咙里发出一种?不甘心?的呜咽,双手捂着?脸哭起来,“娘呐!那一家子都死绝了,我们母子的好日子才来啊!”
可是即便他如何不甘心?,如今面对已经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娘,段家生也只能咬牙含泪离开了。
入目都一片疮痍,山不是山,树不是树,脚下那堆满了尸体的山窝里,满是黑色的鸟呜呜咽咽,和人们的哭啼声重叠在一起,一时竟然叫他有些分?不清楚,这?到?底是人哭还是黑鸟再叫?
只清晰地看到?那横七八竖的白幡插得到?处都是!这?一切都是老天爷给段敏圭的惩罚,可为?什?么?要惩罚到?了老百姓们的身上来,不公平啊!他只朝中?那燥热的空气里大喊,试图宣泄着?心?中?的不甘心?!
顿时山坳里一团黑雾升起,随着?越来越高,忽然散开。
原来是那些黑鸟受到?他的惊吓从山坳里飞出来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母亲还在蠕动着?的身体,一边如同孩童一样哇哇大哭,一边背着?包袱茫然地朝着?前方走,好几次都摔在了地上。
这?个时候,他才有了十七八岁少年该有的无措和茫然,以及对这?世道的怨恨和不甘心?。
此刻的灵州和磐州如何?且先不提,只说着?州作为?地龙翻身的中?心?点,此刻已然成了那人间地狱。
起因只是因为?那些个尸体堆积如山,却无人掩埋,各人不是想在这?个时候趁火打劫,寻财觅宝;就是急忙拖着?残躯带着?家人逃难,哪里顾得上那些个还有半截在碎瓦里的尸体给埋了?
所以这?八月骄阳似火的闷热环境中?,快速腐烂是理所应当的。臭味很快就吸引来了无数的蚊虫苍蝇,顷刻间就成为?了苍蝇们的天堂。
那一阵子,满地的蛆虫,脚都下不去。
遍地的蛆虫吸引而来的,便是那发出呜呜咽咽声音,长着?乌黄色尖嘴的黑鸟。
然后这?黑鸟又将这?带着?瘟病的粪便,均匀地传播到?了州的每一个角落。
这?个时候灵州和磐州也是自顾不暇,早早就关闭了城门,在发现这?些黑鸟的粪便会造成瘟疫,无数的人站在城墙和箭塔上,手里举着?长长的竹竿,在那竹竿的顶端上拴着?扎得紧实,穿着?红衣裳的稻草人,在那黑鸟靠近的时候,拼命地挥动着?,以此来恐吓驱赶它们。
作用是有的,可那黑鸟源源不断,得到?了那州丰裕的粮仓,使得它们一个个吃得精神抖擞
的。
可笑的是,这?个时候州地龙翻身的消息,才慢吞吞地传到?上京的皇城里。
众所皆知,这?天灾之后必然是有时疫的发生,这?等苦差事哪个愿意接?往日里那些积极分?子如今都是病了或是有什?么?事情缠身,原本向来都最是忙碌的公孙曜,竟然成了最清闲的。
然后理所应当,他顶着?这?个巡按大人的身份头衔,带着?两?千石粮食往州去。
按照大虞是粮食计算法,这?一石等于十斗,一斗又作十升,然而一升约莫有四斤左右。
所以咋一听,这?两?千石粮食还挺不少的。
可是需要救援的,又何止是这?州?听说靠近州的磐州和灵州一些县城,都遭了大殃。
但是这?并不在衙门的救灾范围内!甚至是连随行的太医都没有,不过?是给了些寻常的药材,总共一千多斤。
公孙曜自然是不愿意去,他不是不愿意去救这?些灾民于水火之中?,而是这?点东西?怎么?救?人也没有多少,不过?五百号人罢了。
可是皇命当头,他不能不接,也不能不为?公孙家着?想。
只能尽力地在上京以及沿途中?,自己?花费银钱雇佣愿意随行州的大夫们一起过?去。
而李晟当然不可能将这?样大的差事都教给他,办砸了倒是无妨,可是若真叫公孙曜给办好了,又凭空给公孙家头上添一笔荣耀。
届时自己?要对公孙家发难,反而有些不好下手了。于是为?此也是忧愁不已,但叫他将那些打发到?各地做了藩王的儿子们召集来,代替自己?去赈灾,似乎又不行。
他不愿意这?天大的功勋落在公孙家的头上,同样也不愿意叫儿子们占了便宜去。他和自己?的父亲孝康皇帝李照一样,也一样不愿意儿子们的优异超过?自己?。
那许久没能到?他跟前的邵太傅抓住了这?个好机会,朝他进言,让北斗司的人去跟着?救灾。
这?北斗司可就代表着?李晟自己?呢!那到?时候老百姓们必然是对他这?皇帝感恩戴德的。
可李晟想着?这?北斗司的人终究不好到?明面上来,这?坏了规矩是小,就怕以后不好再叫他们暗中?帮忙办事了。
但邵太傅这?个建议也可以,他只要找到?一个可以代替自己?这?个帝王的人到?州去就好了。
没想到?正?是为?此事伤脑筋之际,他亲封的御前带刀护卫李司夜竟然主动请缨。一时是将李晟感动的热泪盈眶,十分?亲热地叫李司夜起身来,“李卿啊,你乃宗族之人,朕如何能让你去那州冒险?更何况这?天灾之后,哪一次不出瘟疫的?”
可见他自己?都心?里有数,天灾后有时疫伴随。却是在朝堂上之时,绝口不提此事。而那些官员们不想惹事上身,自然也选择沉默着?。
似乎只要不说出来,那州就不会发生瘟疫一样。
李司夜垂着?头,看着?对李晟这?个皇帝是万分?的谦卑和虔诚,但听到?那瘟疫一事,星眉剑目却皱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