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渐升,陆青泽立在阶前,竹青长衫在月光下泛出亮泽。
两个婢女落在他身后几丈远的地方,正交头接耳说着话。
他眉头轻拧,大丫鬟忙趋步过来,小声开口:“婉贵人遣人来请公子,公子还要等候多久?奴婢也好回个话。”
陆青泽垂着眼,眼睑下一片青色阴影愈加浓郁。
他知道陆青婉为何来请他,与他一样,都是为了那道明艳灿烂的身影。
耳畔不由得又回荡起了少女的软声软语,想起第一次见卫姝瑶时——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陆青婉拽着他,穿过密密山林,邀他去打猎玩。他立在青苔石块间,看茂林翠绿浓郁,鸟鸣回响溪涧,春意盎然,万物苏生。
他视野所及不远处,卫姝瑶和陆青婉坐在枯木上,一面烤鱼一面说话。
“那个小哑巴被你爹送去边疆了?你当真不想留他……”
“啧啧,其实我瞧你对他也挺上心的。”
“你既说不在乎,又叫我出来陪你打猎,偏选的鹿谷山,我记得……当年他便是在这里救过你吧?”
“瑶瑶,你只消找你爹服个软,认个错,他也不会大发雷霆非要把那小子打发走。再说那小子……就你一句话的事,你哪怕骗骗他,说自己心悦他……”
潺潺溪水挟着她们的对话顺流而下,陆青泽听得断断续续,不免多望了几眼。
他茫然地听着两个小姑娘嘀咕,察觉到原是在谈少女情怀,转身正要离远些。
他忽地又听见卫姝瑶叹了口气,似是尤为惋惜。
“你休要管我,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近来神思不安,是为的谁?”
微风轻拂,将陆青婉面色上的绯红晕染开了些。
“萧家五哥。”陆青婉顿了一下,耿直道:“萧知言。”
陆青泽脚步凝滞,不知该如何告诉妹妹,父亲已经定了她入宫选秀的事。
他认得萧家五郎,是兵部尚书邓衍的外甥,生得俊朗非凡,又有军功在身意气风发,本也算是门当户对。
只是,可惜了。
待三人回去时,陆青泽便找了个机会,悄声将此事告之卫姝瑶,希望她劝慰一下妹妹。
暖风轻拂,树影婆娑,光斑落在卫姝瑶娇艳的面上,她弯起眼,长长的眼睫扑闪,眸子里蕴了一池清泉。
“青泽哥哥,你且放心,我去求求姨母,婉儿不会进宫的。”
陆青泽心底微颤,一时看出了神。
此后,父亲谈及与卫家结亲之事,陆青泽没有抵触,甚至隐隐生出了些期待。
陆青泽暗自咬了下牙。
几个月前,得知最疼爱的小妹最终仍是要入宫,他和父亲求情不成,负气离京。孰知,这一离开竟出了那样大的事。
他人在涪州,原不知京城之事,直至父亲说,给他另议了门亲事,他才惊觉晴天霹雳。
他千里迢迢,从涪州赶回京,遭过水匪,伤了胳膊,丢了盘缠,风雨兼程只想赶着见她一面。
可等他回京,却一直没能去公府。那夜公府抄家,他不顾父亲反对,连夜奔过去,还是晚了一步。
思及当时所见惨象,陆青泽一夜未眠。
只要闭眼,就会想起一双委屈巴巴的眼,宛如幼时娇嗔模样,似在埋怨他怎么没赶过去救她……
“公子,婉贵人那边到底如何回话?”
大丫鬟的话把他的思绪拉回。
陆青泽顿了顿,轻声道:“应当不是大事,贵人许是担心父亲腿疾,我稍后再过去回禀。”
在屋前又等了半刻钟,陆青泽才看见长顺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大人,殿下有请。”
一踏进屋里,便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陆青泽眉心轻跳。
今日太子前去查探路况,回程时遭了刺杀。此事虽瞒得紧,却因父亲当时也在场,他才知晓。
陆青泽小心翼翼觑了眼座上之人。他分明比太子年长几岁,却觉得迫压迎面而来。
他欲言又止。
外人皆道,太子龙章凤姿,行事端肃得体,品性为人称道,才颇得圣上宠信,不负百官期许,短短几月坐稳了东宫之位。
可陆青泽却听父亲提过——
那副清润俊朗的外表下,是在苦寒之地磨砺过的冷硬心肠,锦缎衣袍更是沾染了无数反贼敌寇的血。
只一晃神的功夫,陆青泽已经恭敬行过了礼。
听见请安声,谢明翊将视线从话本中移开,落在陆青泽身上。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微笑颔首:“陆大人深夜前来,不知有何事?”
陆青泽想起正事,顿了顿声,说:“臣的父亲腿疾复发,实在不宜再前行,恳求殿下,准许臣领着父亲回府。”
谢明翊合上书卷,眉心紧蹙,“怎么,陆太傅身子骨白日里瞧着倒还好。”
陆青泽本做好了满腹解释,尚未来得及开口,忽又听谢明翊淡淡道:“既是旧疾复发,也不便劳累,只是孤不好自作主张,待明日孤禀报于圣上。”
“如此,劳烦殿下了。”陆青泽稍定了心神,忽地低头跪下去,声音缓缓,“殿下,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明翊闻言并不回答,鼻尖逸出了淡淡一声:“嗯?”
“有关英国公之女失踪一事……臣觉得颇有蹊跷。”陆青泽声音不大,他知道座上之人能听到,“卫家女性子娇弱,绝不会违逆圣命妄自私逃,只怕是出了意外,诚望殿下查明此事。”
陆青泽压抑着的嗓音略高了两分,“殿下有所不知,锦仪卫指挥使与卫家曾有过节。或许是他蓄意藏匿,想将卫七姑娘……”
一直躲在榻上的卫姝瑶小脸儿立刻白得不行,揽住膝盖的手不由自主扣紧了些。
她多希望陆青泽就此闭口不言。
卫姝瑶抿紧了唇,颤颤着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谢明翊笑意顿消,声音陡然沉下去,“陆大人,慎言。”
陆青泽唇色白了白,硬着头皮说下去,“年少时,董兴因冒犯了卫七姑娘,差点被卫将军打断腿,他一直怀恨在心。”
“公府出事后,他不止一次当街羞辱过卫七姑娘,甚至放言要强纳她为妾。上个月,他还曾醉酒闯入公府……”
不知是不是错觉,陆青泽察觉到,谢明翊周身气度倏地寒了下去,令他生出莫名的战栗。
他不由得紧张起来,声音颤了颤,低声道:“若非卫七姑娘拿出长弓射伤了董兴,只怕……”
“长顺,送送陆大人。”
一句不轻不重的喝声,打断了陆青泽的话。
陆青泽面色发白,却见谢明翊瞥了他一眼,唇边挂着浅浅的笑。
“夜深寒重,陆大人早些回去歇息。”他掌心的话本拢成了一卷,敲了敲案桌。
陆青泽自知失言,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长顺请了出去。
卫姝瑶听见脚步声走远,眼底的泪涌动,一滴一滴烙印在手背上,烫得她难受。
她僵着身子,缩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与陆家的这门亲事她并不喜欢却也不算厌恶,她与陆青婉又是小时候一同长大的情谊,因此对这个虚长她五岁的温柔哥哥自然比旁人多几分亲近。
她只当陆青泽来为她求情,是陆青婉的原因。念及小姐妹困在深宫,还惦记着自己,卫姝瑶更是难过。
听到有人走近时,她才回过神来,极慢地眨了眨眼,带下最后几滴泪。
她手指收拢,素白的衣摆几乎要被她攥破。
厚重的幔帐缓缓拉起,床榻内渐渐透进一抹亮光。
“啧,陆大人当真是情深义重,分明已经退亲,还顾着给卫家求情。”
谢明翊墨色黑眸扫了她一眼,眼尾挑起,慢慢笑了。
卫姝瑶脸色苍白地低下头,只得嗫嚅道:“陆大人不过是愤慨董某卑劣行径,并非为我刻意求情。”
这话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她咬了咬舌尖,声音艰涩,轻声道:“陆家书香门第,文人清流,先前与我卫家的婚约早已作废。万望太子殿下,勿要将今日陆大人失言之事,奏与圣上……”
谢明翊神情淡淡,竖起了拇指,指腹轻按了按唇角,像是要把下压的弧度扯平似的。
昔年娇养的公府贵女,竟会有一日折尽傲骨,为了另一个男人求他。
谢明翊忽地跪上榻来,抬手慢悠悠勾住了她丝缎似的乌发。
他的手指修长且白净,不像寻常的习武之人,只指腹间有些粗茧,滑过她的乌发时粗粝指腹慢慢蹭上了她的脊背,令她背上传来一阵酥麻。
他薄唇轻抿,眸光冷淡,一遍又一遍地梳着她的长发。
卫姝瑶亦是紧了唇,越发忐忑。
她撑着手想要起身,还没来得及发力,忽又被他拽了回去。
却在这时,窗外猛地响起一声尖锐的破空声。
卫姝瑶尚未来得及挣脱,身子忽然晃了晃,一下撞进了谢明翊怀里,脑袋磕在他胸口处,磕得生疼。
紧接着,一支利箭“嗖”地从窗外射进,破空疾至。不等反应,又听得三道利箭声,直冲谢明翊而去。
“沈奕!”
卫姝瑶下意识张手,一下翻身扑倒了谢明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