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哪里吹来的寒风,暗淡的烛火摇曳不定,薄纱般的暖光似雾气萦绕二人之间。谢明翊就这般眸色沉沉地看着她,令殿内气氛愈加压抑而阴冷。
他贴在后颈的手分明是热的,卫姝瑶却觉得身上变得越来越冷。她的脖颈被压得发麻,寒意从心底蔓延上来,像密密麻麻的小刺般,扎得她肩背都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卫姝瑶彻底疼清醒了,顾不得疼痛麻木的脖颈,她思绪急转,狂跳的心脏慢慢缓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稳。
她微微抿唇,反手抓住谢明翊扣在她后颈上的小臂,清湛透澈的眼眸紧盯着他,露出无辜的幼鹿表情——
“父亲他说……我兄长可能还活着。”
她顺着他紧绷的小臂,抚上他修长的手指,抓住他的手,慢慢挪到自己喉咙上。
而后,垂下眼睫,低低道:“他是故意诓骗我的,他怕我等他死后也跟着寻死……你知道的,我兄长早就死在朝天阙了,所以我告知于你毫无意义。”
谢明翊手指微动,他能清晰地察觉到她雪腻的脖颈下的脉动。
她把自己最脆弱的部位置于他掌心之下,以示诚意。
“卫濛没有提及宁王?”谢明翊眼眸微微眯起,冷冷道:“孤听闻,宁王与你兄长私交甚笃,你及笄时,宁王甚至亲自上门送礼。他那般目中无人,倒对你上了心。”
“父亲确有提及宁王,可他只是交代我不许打听宁王之事,旁的一个字也不肯多说。我与宁王,从未见面,更不曾有过私交。他送礼不过是为了笼络我父亲,被父亲婉拒后,他恼羞成怒还来不及,怎会对我上心?此事京城众人皆知,你大可亲自查证……”
“至于兄长,他与宁王相交皆是光明磊落,他尚未去世时,与宁王也已有数十月未见,何来私交甚笃?”
卫姝瑶垂下了长睫,徐徐说着,语毕却又飞快地抬眼偷偷看了谢明翊一眼,见他神色果然有两分松动,近乎深寒冰霜的眼眸终于有所融化。
她心里刚缓和了些,却又听他冷冷道:“倒是狡言善辩,为何从不与孤提及宁王一事?”
卫姝瑶沉默了片刻,无奈道:“公府出事,我疲于奔命,躲避董兴,哪里有机会提及宁王之事?何况,殿下本就与我有嫌隙……我所说句句属实,绝无欺瞒你之言,昭昭如日月,若有半句妄言,便叫我不得善终。”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轻声吐气般说完,如青烟消隐不见。而后,便咬紧了粉唇,将脑袋垂得愈低了,双手绞着衣摆,宛如舔舐伤口的小狐狸。
良久,谢明翊松了松腕上力道,搭在她脖颈上的指尖轻点了点,却仍是面色沉沉。
卫姝瑶不再说话,眼睫低垂,实则悄悄打量着谢明翊的神色,猜测他大约是想从父亲这边得知宁王党羽的消息,这才对她发难。
原本只是想打消他的疑虑,但方才一番辩解中思及兄长,卫姝瑶鼻头微酸,眼底的泪便忍不住了,忽地滑落下来。
“我知晓,当年是我有负于你,若非为了北境三州百姓,你怕是一刻也不愿留我在此。如今舆图已经完成,你大可赐我条白绫,也好过将我送去掖庭,免得董兴将我打死,我宁可死在东宫也不想死在他手里……
她死命咬着唇,眼睫轻颤,盈盈泪珠却兀自掉落下来,泪水愈加模糊了视线,没瞧见黑暗里男人的面色越来越沉。
“我自知皆是我咎由自取,也怨不得旁人……等我去了,恳求你看在沈将军的面上,不要把我丢去乱葬岗,随便找棵树埋了,这样,我躺在地下,天暖了晒晒日光,落雨了听听雨声。运气好,说不定还能遇到几个旧友路过,给我上几注香……”
她嗓音柔软哀戚,若是细听进去,还能察觉到些许可怜巴巴的呜咽声。
“卫姝瑶。”
她忽然听得谢明翊声音骤然一冷,低喝了她一声。
她昂起头,迎上一双凉凉的漆色眼眸。他眼底掠过极浅的愠怒,又立即消散不见,仿若千年冰湖,将所有情绪隐匿于深寒之下。
他指上力道骤然一紧,掐得她呛了两声。只一瞬,谢明翊旋即松开了手,用力钳住了她的下巴,逼她抬起头来。
“你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他从袖间扔出一张雪帕,似是很嫌弃地按在她的面颊上。
肌肤触及丝绸凉意,卫姝瑶后背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才发觉双腿发软,忙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接住了帕子。
她胡乱擦着脸上的泪痕,手指仍在微微颤抖,险些捏不稳帕子,索性满脸乱糊了一气,倒将额上结痂的疤痕碰到了,疼得又是倒吸一口冷气。
谢明翊眼眸微微动了动。
“这里,怎么弄伤的?”
他神色漠然,指尖忽地撩开她额前散落的碎发。
卫姝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只是觉得腰间的手又箍紧了几分。
若她此时低头,就会发现,放在她腰上的那只苍白的手,手背和小臂上都暴起了青筋。
“自己划的……”卫姝瑶下意识舔了舔唇,小心回话,把当时的情况简短说了一遍。
话刚落音,她忽然僵住。
谢明翊的目光倏地变了。
变得暴躁、烦闷,不安。
他直直地盯着她额上的伤疤,眸色幽暗,像是要吞噬掉她。
卫姝瑶觉得自己一定是出了错觉。
果然,再仔细分辨时,就见那双清冷黑眸又是一片安安静静,毫无波澜,再无异样。
卫姝瑶莫名松了口气,可明明是冬日,她的脊背却出了一层薄汗。
而后,她听见一声轻蔑的冷笑,“伤自己算什么本事?”
卫姝瑶强忍住颤抖,低声道:“我当时太害怕了,便想着死了也好。”
谢明翊闭了闭眼,把她垂落身侧的手拉过来,然后用大拇指微微捏了下她的掌心。
他只穿着件单薄的月白衣裳,身上却并不冷,反倒热得惊人,指腹贴上她的手时,暖意就这样顺着流过来。
卫姝瑶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倏然听见他嗓音低沉地冷哼了一声。
“……竟蠢笨如此,孤许你死了吗?”
他的唇贴着她的耳畔,刺激得她耳根都微微发麻。
卫姝瑶一怔,迟了半晌,才慢慢抬眸望向谢明翊。
她忽然摸了摸额头,撩开乌发,朝着他俯身下去。
谢明翊略微支起眼皮,黑沉沉的眼眸里便倒映出了一张昳丽又清纯的面容。
“嗯……这伤势瞧着不重,只是破相了。”卫姝瑶从他明镜般的眼中,看见自己额上狰狞结痂的伤疤。
谢明翊凝视着她,忽地抬手抚上了她的额头。
“你很怕董兴?”他的拇指指腹摩挲着凹凸不平的结痂,来来回回。
“他行事卑劣,不择手段,与其说怕,不如说我嫌恶。”卫姝瑶忍住浑身的不自在,小声回道。
谢明翊手指微顿,缓了一息,才挪开了指腹,用指尖描摹着伤痕的边缘。
他慢吞吞开口,“呵,于你而言,孤竟比董兴和善?”
卫姝瑶心中一紧,脊背绷如弓弦。
见她不出声,只是垂着眼,将粉唇咬得更紧了。谢明翊手指倏地又按上了她的伤口,疼得她低呼了一声。
“我从未嫌恶过你。”
卫姝瑶终是忍不住,委屈巴巴地抬眼,“便是当年,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谢明翊倏地按住了她的唇,不许她继续说下去。
他早就知道的,她惯会骗人,又仗着一副姣好容颜,柔声柔气地说话时,哪怕是假话听起来也让人不由得偏信几分。
谢明翊默了片刻,又慢慢移开了手指。
见他今夜举止反常,喜怒不定,卫姝瑶细细揣测着,琢磨出了一个惊骇大胆的主意。
“殿下是想问,明知你厌恶我,为何还要死皮赖脸地凑上前来么?”
“不瞒殿下,我确实有私心……”卫姝瑶重咬了下唇,音调骤转,咬牙道:“因为,我彻骨痛恨董兴,更恨他背后的徐家。”
卫姝瑶回想着这三个月打探到的所有消息,眼底渐渐泻出恨意。
“我兄长出征河州时困守城池,是徐相阻拦圣上增派援军,以致肃义军孤立无援,他只能率军负隅顽抗,为护百姓撤离,堵住北狄南下之路,葬身乱石。”
“我父亲戎马半生,军功赫赫,曾用身家性命来护这天下,却遭徐相联手排挤,诬陷谋逆,势要置他于死地。”
“我姨母本是一国之母,仁善厚德低调避世,可贵妃夺宠,污蔑她是不祥之人,逼圣上废黜皇后,姨母为自证清白,饮鸩而亡。”
每说一句,卫姝瑶眼里的恨意便浓重一分。
末了,她用力咬了下唇,缓声道:“卫家种种,皆拜徐家所赐。董兴欺我,不过是仗着他舅父徐相的威势,我如何能以卵击石?放眼天下,唯有殿下能与徐家相抗,故而才恳求您护我一时……”
谢明翊唇角扬起点弧度。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徐相,可是孤的少傅。”
卫姝瑶正视着谢明翊,忽地握住他的手,道:“殿下非贵妃亲生,瑞王世子亦与诸多世家交好,焉知他日徐家不会背刺,扶世子上位以取代殿下?”
她想起一桩宫中秘闻,顿了顿声,俯身过去,贴着谢明翊的耳畔,悄声道:
“我有徐家诸多罪证,我愿助殿下收复河州,扳倒徐家,但求殿下护我性命。”
她柔软的唇似乎擦过了他的耳垂。
随着卫姝瑶身子退后,谢明翊目光不觉落到了她娇嫩的唇瓣上。
他视线定了定,不由得回想着方才她红唇开合,认真辩白的模样。和先前落魄求饶的情态大相径庭,倒有了几分年少时的恣意飞扬。
原本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焦躁不知不觉消退了下去。明知她为求自保故意辩解,偏生自己忍不住听进去两分。
他盯着卫姝瑶良久,她亦是沉默回望,没有半分瑟缩。
谢明翊终于松了手。
见他没有再质问的意思,卫姝瑶犹疑了几息,抿了抿唇,轻声道:“夜深了,殿下早些歇息,我先退下了。”
他略抬了抬下巴,应了一个“嗯”字。
卫姝瑶连忙挣脱出来,垂首慢慢往后退。
她行至门口时,忽然转身,望向榻上端坐不动的身影。
“沈奕。”她嗓音轻轻的,低唤了一句。
谢明翊没有应声,单手支着额头,眼帘轻阖。烛光摇曳不定,衬得他脸色忽明忽暗。
“我明日还可以留在东宫么?”她声音又软又柔,带着一点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