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娘是个混账东西,你也是。”这句话吕瑛听外祖说过无数遍,也不耽误他给女儿还钱,渐渐的就不把外祖那点狠话当一回事了。
等到晚饭,作为南海第一剑客,吕房还用他保养得极好的手帮吕瑛去鸡腿里的骨头。
吕瑛端着饭碗,很讲究地说:“我不吃鸡皮。”
吕房把鸡皮也剥了,看外孙优雅地夹鸡肉沾酱放入口中,说:“第一次看你给家人以外的人写信,交到新朋友了?”
吕瑛矜持道:“是。”
吕房表达好奇:“写了什么?”
吕瑛:“等他来找我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吕房更好奇了:“你怎么知道他会来找你?”
吕瑛:“我在信里邀他来岛上玩。”
就在此时,姜平过来汇报:“孙少爷,粤王家的管家上了秋家的门,讨要椰子油的配方。”
吕瑛:“粤王?倒也不出所料。”
随着秋家的生意越做越大,秋知府的大腿不够粗,也镇不住宵小了,吕瑛早叫人盯着那边,如今果然等到了饥饿的豺狼。
吕瑛吩咐:“帮我送一份礼给秋知府,大张旗鼓的送。”
秋家需要强硬的靠山挡住贪婪的狼群,吕家便给他们做靠山,在沿海这一带,只要吕家表态要护谁,便是藩王也不敢动。
吕房默认了吕瑛的决定,姜平便下去执行命令了,吕瑛眼角余光看到了外祖脸上的遗憾,他也知道外祖在可惜什么。
若是后院没有挖出那些尸骨,吕瑛便不用废掉内力,那么他便是文武双,而不至于只有脑子聪明。
可冷心冷肺、无情无义的人若是拥有太强的武力,终究是会成祸害的,外祖和母亲都这么想,吕瑛也就放弃明着练武,只继续偷偷练《天山经》。
夜晚吕瑛又做了梦,梦中的他没有遇见燕红琴,心情郁郁,整个冬天都断断续续病着,直到春日才重新出门。
坐在海边发呆时,然后一个身黑黝黝的厘人孩子怯怯将一枚穿了红绳的海螺放在他手上,用土话说“你别难过”。
后来那孩子的父亲跑船时遇着倭寇,死了,梦里的吕瑛为了那枚海螺,得知此事后想去孩子家里送些钱粮,却发现孩子的娘已绝望地抱着孩子一起跳了井,把他们捞出来时,两人的尸体都泡肿了。
吕瑛让人将他们安葬,将海螺挂在墓碑上,转身出了海,用风浪沉了好几艘倭人的船,等回家时,外祖看着他,沉沉叹气,解开了他身上的穴道。
“海飞奴,你知道自己为何会愤怒吗?”
梦中的吕瑛反问:“我愤怒了吗?”
他愤怒了吗?
梦醒,吕瑛按着心口,他并不觉得梦中的自己有愤怒过,只是知道那厘人孩子死了的时候,心口涌起一阵淡淡的怅然。
吕瑛想起身穿衣,不经意间看到床头的照年古镜,发现镜中的自己面带悲悯,就像母亲照顾难民时一样,他从未想过自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一时竟是怔住了。
“我的心不是冷的吗?”吕瑛如此自问。
他在床上静坐许久,终于打定了主意。
过了几日,海上的风雨停了,秋瑜背着他自己缝的猫包来了琼崖岛。
瑛哥打过招呼,秋瑜只要带着留给他的玉牌去东滨城的吕家糕饼铺打声招呼就成,糕饼铺甜品种类丰富,除了中式糕饼,还有洋番带来的西洋甜品,生意不错,秋瑜买了点在路上吃,甜度不高,口感细腻,入口即化,好吃极了。
船只驶入琼山港后,秋瑜看到了比东滨港还要多一倍的船只,高高竖在船上的桅杆像一根根立在海上的针,海鸟成群飞过时,偶有白羽落下。
这里有禹朝商人也有洋番,吕家掌握的港口和海路安性高,因此琼崖岛所有好港口的货物吞吐量都很大,这意味着巨量的财富,可拥有这样财富的吕家大宅却并没有多么辉煌。
秋瑜抵达时正是夕阳坠海之时,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染上融金般的色彩,那古拙大气的宅院大门也披上金光。
一只白色细犬跑过来,其关节处留着长长的毛发,跑起来如有祥云随身飘动,仙气逼人,白犬人立而起,趴着秋瑜的肩膀,在他脸上狠狠舔了一口。
这成年的大型犬看起来瘦,实则浑身腱子肉,要不是在武当山扎了两年马步,秋瑜得带着他的猫一起摔地上。
“兔子,回来。”
听到这声呼唤,白犬立马放过秋瑜,到小主人脚边蹲坐,尾巴摇得和螺旋桨似的。
吕瑛站在台阶上,双手揣袖里,悠悠道:“我娘以前测我想不想欺负猫狗时,就是用这只狗,他叫兔子。”
秋瑜被农民揣的瑛哥萌了一下,听到他的话又嘴角一抽:“我还以为它叫啸天呢。”
吕瑛鄙视:“十只细犬里有九只叫啸天,多俗。”
秋瑜:兔子就不俗了吗?
不过他还是摘下猫包,把猫放出来:“这是胖子,你见过的。”
吕瑛疑惑:“这猫又不胖,为何叫胖子?”
秋瑜:“十只橘猫九只胖,既然这猫注定瘦不了,干脆一开始就叫胖子,对了,你外祖呢?登门这么久还不去拜会长辈,未免失礼。”
快让他瞧瞧史书留名的海盗王的风姿。
吕瑛引着他往里走,小小幼童走路不快,一路不紧不慢地穿过长廊、半月门、在冬日也郁郁葱葱的草木,在挂着问剑阁牌匾的阁楼处,此处以大理石建了高台。
台上有一白衣剑客在夕阳下舞剑,其身姿若游龙,剑光于惊风中穿透黄昏。
秋瑜看呆了:“叶、叶……”
吕瑛不解:“那是我外祖,你说的叶姓剑客到底是谁啊?我打听过了,江湖上没这人。”
秋瑜:你找得到这人才怪,我是穿历史又不是穿书。
他深吸一口气,面对吕瑛蹲下,诚恳道:“瑛子,看在咱俩交情的份上,你能帮我问问你外祖,他还收徒弟吗?”
吕瑛变得面无表情:“不用问,我们吕家的武功不传外人,何况你已拜入武当,老老实实练你的太极剑吧。”
就算外祖愿意收徒弟,吕瑛也不会让秋瑜拜师成功的,不然他不是比吕瑛还高一个辈分了吗?
秋瑜痛心疾首,捶了下胸口:“你外祖才是真正的剑客啊,他太拉风了!”
其实吕房并非刻意显摆自己身段好剑法高,他只是习惯晚饭后练剑,就和许多老人习惯饭后散步一样,按时锻炼不仅能保持活力,还能防止腰生赘肉。
一套剑法舞完,剑客飘然落地,身上已有一层薄汗,他看到吕瑛身边的秋瑜,指着轻呼:“海飞奴,这就是那个八岁?”
个头挺高,背着个奇怪的包,包上开洞,里面钻出一个橘色猫头,又怪又好笑,看起来是个有趣的孩子。
吕瑛:“正是,秋瑜,快来见过我外祖。”
秋瑜上前行礼:“见过吕、吕……”
按照他如今的辈分,秋瑜该管这位海盗王叫吕爷爷的,可真的见面后,面对这个身高一米九、看起来顶多三十出头的俊美剑客,一句爷爷硬是叫不出口。
吕房不介意,外孙长这么大才交过两次朋友,已经升天的王大胖傻乎乎的,料想这秋瑜也聪明不到哪去,他和蔼道:“叫我阿公就好。”
他从腰间拿了把匕首,一抛:“接着。”
秋瑜接住匕首,只觉入手的铁块又沉又冷,到底是海盗王,连见面礼都是兵器,秋瑜看着吕房潇洒离去,只觉得这位五十多的中老年实在太有范儿了。
吕瑛扯扯秋瑜的袖子,仰着头:“别看啦,再过十几二十年他还是那样,你看他还不如看我。”
秋瑜听了一笑,蹲下:“你有什么好看的?这么小,这么瘦。”
吕瑛:“可比起那些一成不变的人,你不好奇我长大后长什么模样么?我可是从认你做朋友那天起,每日都好奇你长大后会有多高。”
这孩子说话真撩,秋瑜心下一软,他会想后世出土的禹武宗龙袍,心想别看吕瑛现在的个头让人觉着他成年后能有一米六都是老天保佑,专家说过,以龙袍尺寸来看,秦湛瑛身高应在一米八七到一米九之间,大概率是经典款的“188”。
如今看他一米九的外祖,再想想他一米八的亲娘,身高潜力妥妥的。
秋瑜笑着说:“我当然好奇了,若有一日,你不再是一个孩子,该是多么高挑、英俊、威风的模样,想来会有很多人被你的风姿折服吧。”
他是真心这么想的,现在连说话都奶声奶气的吕瑛,以后会变成一个驱逐外虏的英雄,想起他在未来十来年中会有的成长和变化,秋瑜也期待起来。
吕瑛有些惊讶于他会这么说。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别人只会说我只要健康长寿就好,从不期待我长大后的样子。”
吕瑛伸出绵软的小手,勾住秋瑜的手摇了摇,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走吧,我带你去发财院,就在我住的松岚院旁。”
第二日,秋瑜跟着吕瑛开始游历琼崖岛的旅程。
起初他以为吕瑛叫他上岛是为了带他玩,到时候他们可以去沙滩上堆城堡,坐船出海钓鱼,还可以去砍正当季的甘蔗啃,如果瑛哥不介意,他还可以教瑛哥打沙滩排球,连球他都带过来了。
但吕瑛没有那么做,他让人备了方便登山远行的鞋子,背上干粮,带上一包零钱和一把伞,牵着兔子上了马车,等出了城,在马车上,吕瑛拿了琼崖岛的地图出来。
地图在古时是战略重宝,轻易不得让外人看见,吕瑛却很大方的对秋瑜指着地图,悄声说了他们接下来几日的行程。
从琼山开始,他们要一路顺定安、会同、乐会、万州、陵水、崖州,再一路横穿山路到澹州,再从澹州港坐船,途经临高、澄迈,最后回到琼山。
他要绕岛走一圈!
秋瑜先是迷茫,然后左右看:“瑛瑛,你和你家长说过你这趟要出这么远的门吗?”
吕瑛摇头:“我若说了,外祖父也会应,但他会派很多人跟着我,那我就看不到我想看的东西了。”
秋瑜问:“你要看什么?”
吕瑛想起头也不回离开琼崖岛的母亲,想起梦里那个让他心口酸涩的厘人男孩。
“我也不知道,但总归不是待在宅院里能看见的东西,到王公府上也看不见。”吕瑛喃喃。
他双手合十,指尖顶着下巴,仰着头看着秋瑜:“秋瑜,我已在卧室里留了信,外祖很快就要发现了,你得在他追上来前帮我摆脱他们。”
幼童指着护卫们。
秋瑜静静看着吕瑛,心想这不是摆脱不摆脱护卫的问题,是万一吕阿公追上来,见我拐着他的心肝外孙去外头吃苦,八成要打死我的问题。
他抓了把头发,一脸“我就知道你喊我上岛是有麻烦给我”的无奈。
半晌,秋瑜捂脸:“看在你这么萌的份上,帮你咯,但是兔子怎么办?他可以闻到你的味道啊。”
吕瑛的眼睛亮得像才从海中捞起的黑珍珠,语调难得活泼起来。
“待会儿就下雨了,雨会下两天两夜,有雨隔着,兔子也追不上我们。”
秋瑜:“外边艳阳高照的,你说下雨就下雨?”
结果没过一会儿,等马车驶到一处茶摊时,天还真的阴了。
秋瑜:……
气象之子,不服不行。
见侍卫们商量着要回城,秋瑜唉声叹气,扶了扶猫包的肩带,从自己的行李里摸出一个球,左手托球一抛,双足用力一跃,右手重重击中球,那球以极高的时速穿过人群,落地时绽开,喷出一股烟雾。
秋瑜转身抱起吕瑛,运起轻功,奔入山林之中,吕瑛束发用的蓝色丝绦和柔软的发丝被风吹得拂过他的脸。
那孩子笑着叫道:“秋瑜,跑快些!再快些!”
他笑声中的情绪带着秋瑜也不自觉笑起来。
算啦算啦,真被海盗王逮住也不是不能接受吧,毕竟瑛瑛难得这么高兴,为他挨顿打也没什么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