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穆长洲点了下头。
面前的于式雄如同受到了刺激,忽又嘶喊:“穆长洲,就是你在搅动河西!你早就该死!当初就该死!”
舜音不禁又看了过去。
穆长洲右臂拦在她身前,左手伸出,抽了将领腰间的刀,霍然一送,扎进铁笼,离他脸只有一寸。
于式雄顿时闭了嘴,抖若筛糠,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左右兵卒也尽数拔刀,齐齐对准他。
穆长洲一下抽回了刀,在铁笼上一敲,“铛”一声响:“已然确认,送入大狱。”说完他将刀抛给将领,手又往后挡一下,声音沉沉,压低许多,“别让他们死得太容易了。”
舜音已被挡去右侧,他在左说话,最后一句压低,像是刻意,也许如果不是因为这里人多,他已经又捂住自己的右耳了。
她只听清一半,便见到那三个人全都变了脸色,一瞬间面色如土。
兵卒们抱拳,将布团塞回于式雄口中,黑布搭上。
队伍押解出动,直往凉州大狱而去,如同带走了三个死人。
直至这里只剩了彼此,舜音才回神,看一眼穆长洲,抿住唇,定了定心。
穆长洲已经看了过来,在她右侧低低问:“刚才被吓到了?”
与方才模样简直判若两人。舜音又缓一下,才说:“没有,只是刚看出来,你们早就有仇。”
否则当初他就不会夺了鄯州五千精锐,也不会因河廓二州没来就及时派出斥候打探。难怪这些人,一个个都视他为眼中刺。
穆长洲只笑了一下:“已不重要。”毕竟他们也快不存在了。他没直说,又说一句,“多亏了音娘。”
舜音心思微动,已彻底平复下来,没接话,转身回府。
往后院走时,身后脚步声不紧不缓,他跟了上来。
很快就到了东屋外,舜音忽又想起他的话,一下止步,停在柱旁,往后瞥他一眼。
穆长洲看见她眼神,缓步走近,看一眼东屋的门,又垂眼看着她如云的乌发:“音娘是在等我?”
舜音眼一晃,又立即稳住神,知道他是故意的,淡淡说:“穆二哥还有心情,你分明已……”
穆长洲看着她:“分明已什么?”
舜音抬眼看向他,低低说:“已被打压了。”
穆长洲眼中沉幽,脸上却没什么神情:“音娘看出来了。”
舜音蹙眉:“说让你歇却反倒让忙,无非是希望你腾不出手再去处置军务,显而易见,又让我……”
穆长洲问:“又让你什么?”
又让她多陪伴他,好让他身心宽松,那可能也就少了很多怨言。舜音转眼去看一旁的柱子:“没什么。”顿一下,打岔般说,“只奇怪何必如此。”
手忽被一握,她转头,穆长洲已抓住她的手,握着她的手指,就在眼前柱子上点了四个点,左边一点,右下三点,最后又在四点居中位置点了一点,凑近她右耳边说:“中间的是凉州,左为甘州,右下三点为鄯、廓、河三州。”
舜音先前看到那三只铁笼时就已有数,此刻更加清晰,这四州都离凉州很近,但现在全都已被拔除祸患,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她手指不禁一缩,轻声说:“难怪,是我也要忌惮你了。”
穆长洲握住她手指,不让她抽走:“你怎能忌惮我?”
舜音听出他语气又是故意,却又觉出了一丝其他意味,像逗她又像不是,手指被他握着,渐渐被他手心里的热度包裹,她隐隐觉得气氛变了,忽而心头一紧,是指尖被他刮了一下,抬头就见他正看着自己的脸。
他目光往下,落在她唇上,看见她的唇已全都好了。
舜音突然明白了他在看什么,顿时呼吸一急,竟然有种在被等着的感觉。
但紧跟着他就松了手。
昌风抬高的声音随即传了过来:“军司,总管府又有事务送至!”
穆长洲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舜音不禁看向他,暗自舒一口气。
穆长洲转身,在廊下缓缓踱步,似在思索什么,忽而一停,看天色尚早,转头高声说:“去回总管府,我要推了后面的事务。”
舜音看着他:“什么?”
穆长洲走近,抓着她手腕拉一下,往外走。
第三十八章
出凉州南城门,往郊外去十里,除了有大片肥沃良田、茂密山林,还有一片开阔的围场。
场边有楼阁院落,因地势高,院前延伸出一座高台,只要站在台边,就能看见远处围场中的情形。
时已过午,日头却浓。
舜音立在台边,看向远处的山林野田,又回头看一眼身后站着的穆长洲。
之前被他拉着出了后院,他直接叫昌风和胜雨准备了车马,甚至都没多做准备,一行人浩浩荡荡,直接就来了此处,大概半个城的人都看到了。
“来这里做什么?”她忍不住问。
穆长洲站在她身后,两手紧着护臂:“夏藐。”
夏季围猎,是为夏藐。舜音忽而明白过来:“你故意的?”
穆长洲看着她:“既想让我闲,何不闲得彻底些,这两日就在这里。”他走近到右侧,忽而说,“当日叫你入总管府,定是交代让你多陪我,那你就陪着我。”
“……”竟都被他猜中了。舜音转开眼,又想腹诽他精明,口中轻声说,“反正也被你带出来了。”
穆长洲只当她是默认了,看了她好两眼,笑一下,才转身下了高台。
等舜音再看出去,已有一行人骑马而来,直奔台下,个个穿着软甲,挎着弓箭,一副行猎模样,老远就对着穆长洲见礼。
她才知道这里并非只有他们一行,早就有人在夏藐,看装束都是低阶武将,应该都是穆长洲的下属,隐隐约约听见几人说话声——
“军司怎么来了?”
“军司今年来早了,以往从没来这么早过。”
穆长洲站在那里,温雅如常:“以往也没这么闲过。”
舜音听了个大概,看见昌风已引着他的马过来,手里似还拿着什么要交给他。
他只摆了下手,朝她这里看了一眼,随后翻身上马,一手持弓,衣袍振振,当真入了围场去了。
那一行低阶武将也都跟着去了。
舜音看着他策马而去,身影在围场中一闪而过,隐隐猜到了一些,果然来此是故意的。
昌风已快步朝她这里走来,到了跟前,双手呈上封信:“夫人,我们刚到,便有急信送至,军司说以后夫人的信都可以直接交由夫人。”
舜音才知他刚才要给穆长洲的是什么,立即接了过来。
是秦州来信。舜音只看了一眼信封就飞快拆开,展开信纸,自然还是封无疾的写来的。
不同以往,这封信虽仍是以密语写就,却洋洋洒洒写了很多。
舜音刚刚看完,唇角已微微扬起,这次竟然是个难得的好消息,她手指不禁在信纸上抚了一下,简直已许久没感受到这般喜悦。封无疾言辞间更难掩情绪,难怪会写了这么多。
但她随即便敛了笑,往围场中看去一眼,已不见穆长洲身影。
舜音按一下暗自激动的心口,手上缓缓将信纸折起,现在他已被打压,还不知后果如何,若是严重,往后可能连信都无法再顺畅往来,那她的事,她的责任,还如何继续得下去……
眼见昌风还站在一旁,她拎拎神,问他:“这里可还有其他人?”
昌风垂首回:“除了一些行猎的武官,偶尔会有官员家眷出行赏玩。”
仿佛是应和他们的话,远处围场之外,当真有一行车马在缓行而过。
舜音目光已经看着那里,虽离得远,但还是能看出那驾车与中原车马不同,圆顶华盖,花纹似极为艳丽,不似中原车驾装饰。
正在看着,那驾车竟调转了方向,穿入围场,往此处驶来。
离得越近,倒是看得越清楚了,她盯着那车说:“去问问这里知事的,看那是哪位贵客?”
昌风立即转头去问了。
很快,那驾车便离得更近了,舜音看了出来,车上的花纹像是回鹘装饰。
昌风已经快步返回,在她身侧道:“夫人,场中守兵说,来的是西州都督夫人的车驾,这几日都在这一带赏玩景致。”
舜音有些意外:“西州都督夫人是回鹘人?”
昌风回:“西州都督是回鹘贵族,夫人出身阎氏一族。”
那就难怪会有此花纹了。舜音听他语气,想起陆迢说过张君奉的张氏和令狐拓的令狐氏都曾是河西豪族,又问:“阎氏一族莫非也是河西士族?”
昌风点头:“是。”
舜音眼珠轻转,手指紧捏着信,揣入袖中,又看向了那驾马车。
车已驶至高台下,停了下来,从车中走下一位妇人,看来三十来岁,身姿丰腴,身着一袭绣纹胡衣,发上金钗环饰,应当就是西州都督夫人阎氏。她下了车,并未停顿,直往高台上走来。
舜音不禁看了她好几眼,觉得她似是直朝自己而来。
果然,阎氏已到了台上,走近几步,冲她笑道:“军司夫人。”
舜音一怔,微微欠身见礼:“夫人认识我?”
阎氏跟着还礼道:“当晚在总管府会宴时就已见过了,只可惜那日人多,未能与夫人说话。当晚见夫人与军司形影不离,我还特地写信回去与家人说了一番。”
舜音有些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说的,却只在心里过了一下,心思转着,主动攀谈道:“夫人怎还留在凉州,未随西州都督返回?”
阎氏道:“西州离凉州太远,我许久未回,想暂时留下探亲访友,便请都督先返回了西州。前些时日有心去见一见军司夫人,却听闻夫人随军司外出了,不想今日出城赏玩,竟听闻军司携夫人前来围猎了,才赶来一见。”
舜音看着她,在想她为何说这番话。
阎氏温婉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我们阎家向来敬重文人,会宴当日听总管夫人说起你在撰写见闻我便起了兴趣,若是有幸能得见夫人手稿就好了。军司年少就才名遍满天下,我也早想求他一副诗稿,可惜一直都求不到。你们夫妇二人都如此有文采,岂能不让人仰佩。”
舜音眼珠动了动,没料到她竟有此爱好,偏偏他们二人如今没一个在行文采之事了。
阎氏看她不语,跟着又道:“若是不便就算了,我也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舜音一时不好答复,抬手作请,想请她入后面屋舍中小坐。
阎氏却摇了摇头:“今日只来认识一下夫人,我该回城了,明日若得闲暇再来。”说完并不停留,转身下了高台。
舜音看着她登上车走了,抿住唇,转身快步进了后面的屋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