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太子殿下入内,卢秉真徐徐起身恭敬行礼道,“臣女拜见太子殿下。“萧旻平静的凝视着眼前的少女,“清宁县君不必多礼,平身吧,”
见礼后是很久的安静,卢秉真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般摆弄着手中茶具。在为太子殿下又续上一次茶水之后,卢秉真终于开口了。
“上元节之夜,太子殿下相救之恩,臣女至今还没有亲口道谢过,当日着实是多谢太子殿下。”
萧旻神色淡淡,仿佛救人的不是他,“卢九娘子今日邀孤前来只怕不仅是为此事道谢吧。若有其他什么事情,卢九娘子不妨直说。若是没有,孤便先行离开了。”
冷淡的与那日上元节判若两人。
卢秉真迟疑着开口道,“若是臣女不曾会错意的话,太子殿下是想要臣女入东宫做太子妃吗?”
萧旻依旧平静的注视着眼前的少女,“是又如何?孤听完九娘子可是要和王家七郎定亲了。”
卢秉真深吸一口气之后,只能假装没听见太子殿下这句话,硬着头皮往下说,“若是如此的话,臣女有几句话想要问太子殿下。”
似乎是渐渐克服了某种困难,卢秉真的话渐渐流畅起来。
“殿下即为储君,便知世家势大、科举新贵渐多、而开国功臣日益落寞,殿下要如何处理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呢?北地斛律可汗雄心勃勃,西南之地又有流民作乱,殿下作为俯瞰天下的储君又该如何?若是有朝一日殿下登顶大位,又该如何辩忠奸、平天下、开盛世呢?”
咔的一声,裴俭作为东宫属官瞬间拉开了腰间的剑,“九娘子,您失言了?储君便是储君,殿下可从未想过登顶御极的事情,这些都是您的臆断而已。”
太子殿下神色却平静如常,只淡淡说了句,“卢九娘子当真好胆识,居然敢问孤这些事情?卢九娘子可知,知晓这些事情的人,要么便如裴俭效忠东宫,要么便只能永远闭嘴了。即便如此,卢九娘子也想知道吗?”
一直以来在卢秉真面前亲和的不像是帝国储君的萧旻,第一次展现了他作为统治者之一的獠牙。礼贤下士、兼听则明不过是统治御下的手段,而他性格里的底色却是不容人辩驳的说一不二和来自地位的目下无尘。
至高无上的皇权赋予他翻云覆雨的能力,也在这个过程中塑造他不容辩驳的性格。年幼的太子殿下依靠着它在云波诡谲的宫廷与朝堂上获得了片刻的喘息,但却在这样的过程中被权力改变和塑造了性格。
太子殿下与王家七郎王鉴完全纯然的品性温良、待人以礼是完全不一样的。也就是卢秉真在他年幼时入了他的心,这才让萧旻那颗通往为帝之路上日益冷硬的心肠上有了让步。
卢秉真眼里的太子殿下,与东宫属官裴俭等人、朝中群臣乃至于帝后眼中的太子殿下都是不同的人。
就在裴俭以为太子此次要一直对卢九娘子冷脸相待的时候,卢秉真微微一笑,“今日上巳节,殿下也是难得出宫一趟。殿下既然肯来卢家帷帐之中赴约,那想必太子殿下也是有话想说的。”
裴俭还想说什么,就被太子殿下抬手止住了,“裴俭,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和卢九娘子说。“
向来对于太子殿下的命令不敢拒绝的裴俭,当即便抱拳行礼后离开帷帐。裁冰融雪等一众家仆侍从也被遣退,一时间帷帐内便只留下太子殿下和卢秉真两人。
无人知道两人在帷帐之中到底说了什么,也无人敢去打听这两人究竟说了什么。周围伺候的人唯一知道的事就是,太子殿下似乎没有在帷帐内过多停留。
约莫两刻钟的时间之后,太子殿下大步流星的自帷帐中离开,之后在乐游原上略加逗留徘徊便命人起驾回宫,更是在回宫后直奔皇后娘娘所在的宫殿。
太子殿下离开帷帐后不久,裁冰融雪再度回到帷帐内伺候卢秉真。聪慧的裁冰已经猜出了自家小娘子的意思,只是颇为不解的询问。
“九娘子,您为何不选择王家七郎呢?明明王家七郎与您同出世家大族,彼此之间还是沾亲带故的世交,大人和夫人明显也属意王家七郎。尤其是七郎君本人性情比太子殿下温润多了,还愿意允诺您这么多事情啊。”
卢秉真并没有糊弄裁冰,在她眼里,从小陪她一起长大又对她忠心耿耿的裁冰,不应该被随意糊弄。
于是略加沉吟之后,卢秉真认真地回答道,“裁冰,你说的没错。王家七郎他确实是个足以托付终身的好郎君,他性情温润、才学出众、容貌俊秀……”
再之后的话,太子殿下已经没有心情再听下去。他本以为卢秉真这次来找他,是因为知道他的心愿来回应他的心意的。可眼下看来,卢秉真似乎真的是为了范阳卢家和此间天下万民,她心中好像没有半点这个年纪小娘子们该有的儿女情丝。
太子殿下在心中咬牙切齿的想着,她还真是担心科举制后范阳卢家的出路啊,她也真担心我斗不过那几个兄弟让帝国王朝只能有一个暴戾的新君啊,她怎么就一点也不想想孤呢?
好好好,卢秉真,既然如此等你进了东宫成了太子妃,孤就亲自教你怎么做好太子妃。
也因此,太子殿下错过了卢秉真最后的一句话。“但是我对于王家表兄并无男女之意,只是兄妹之情而已。所以不嫁给王家表兄也无甚可惜。”
这两人之中,太子殿下是身负皇权的储君,而卢秉真是世家大族之首的范阳卢家倾家之力培养出的世家女。
在这场世家与皇家此消彼长的权力博弈中,两人作为各自所处权力的代表,在时代的漩涡之中被各方势力推到了一起。当然,这是从卢秉真的视角去看这个问题的。从太子殿下萧旻的角度来看,这其中还有多年夙愿成真的喜悦。
不过后来流传的故事之中,就没有那么多权力角逐的部分。人人都传唱着萧旻与卢秉真帝后二人不设后宫、绝无异姓之子的情深,都歌颂着双圣临朝、丰收富贵的盛世。
自那之后,上巳节更是成为了年轻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们同游相聚的好机会,无数年轻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们在乐游原上相识相许。而乐游原上巳节踏青出游的风气更甚于此前数十年。
不过,如今的这两人还对后面数十年的事情毫无预感一无所知。
再之后,六娘和七娘就相携回了帷帐,七娘敏锐地察觉到九妹妹的心情似乎松快了很多。她虽然不解,但还是很为九妹妹高兴。
卢秉真在裁冰与融雪的催促下,做完了河边袚禊祛病之事后,也和来时一样,浩浩荡荡地回到了卢宅之中。
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向母亲李氏请安,李氏长久凝视着自己的女儿,阿蕤眉眼中已经没有的忧愁,反倒有种坦荡的坚定。
这让李氏更加担忧了起来,女儿阿蕤这显然是下定了决心的。若是这决定偏向于王家七郎还好,若不是......李氏简直不愿意想那样的结局。
或许是怕什么来什么,李氏听见女儿口齿清晰地说道,“娘亲,不要为我和王家七表兄定亲了,我想好了,我愿意遵循祖父的意愿嫁入东宫。”
李氏勉强维持着冷静,含笑送走了女儿,转身就急命家仆送信去卢蕲的官衙,让卢蕲尽快归家。
待到卢蕲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寒风进了内院,看见的就是对镜垂泪的妻子李氏。联系到今日是上巳节,女儿和太子都曾去乐游原上的河边行袚禊祛病之事后,卢蕲心底猛地一沉。
“九娘是不是听信了父亲的话要嫁入东宫,卷入这一滩浑水之中?”
灯光下的李氏神色涩然地点了点头,卢蕲见此苦笑了一声,“我怎么就养了一个这么听话这么懂事的女儿,我有时倒宁可阿蕤和五娘一样多为自己着想些。”
闻言,李氏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的潸然而下,她哽咽道,“但凡阿蕤她是自己有所求,我都不会觉得这么难过。我宁可阿蕤她是思慕太子也好,贪恋皇权富贵也罢,都好过这般为了家族去卷入宫里的那一滩浑水里。我的阿蕤啊。”
卢蕲的心痛不亚于李氏,可女儿自小便主意大,加之父亲作为范阳卢家的族长也是这个意思。
眼下卢蕲夫妻还真的只能做好准备嫁女入东宫为太子妃。
在这样一瞬间里,卢蕲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对于世家的厌恶,这其中甚至包括了他自己出身的范阳卢家。
在后来,就连如今的卢蕲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范阳卢家确实如卢峙所期望的那样借助卢秉真入宫为太子妃乃至于为皇后而迅速崛起,成为当时炙手可热的权贵第一家。
但是,与此同时,范阳卢家也在卢蕲父女的运作下彻底失去了作为世家代代绵延的根基。从此,范阳卢家也只能靠着诗书传家,培养科举进士的方式巩固朝中势力,而彻底失去了在朝中来自于世家垄断般的屹立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