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燃起的一丝希望,在那一瞬间彻底垮塌。
没有找到李鸾嵩的尸体,就说明他还活着。这是沈确十几日来活下去的信念,可是,陈大是从战场上归来的人,他的消息是可靠的。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沈确拉着他的衣襟,整个人颤抖着,泪水刷刷地流下来。
她这副模样吓坏了陈大,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汉子,从小习武之后参军,从没有同小娘子接触过,看着她整个人哭成了泪人,双眼通红又惊又怕地看着他,那副可怜无助的模样,让陈大直想抽自己大嘴巴子。
“不是,你听我说,哎呀,你别哭啊……”
“陈大。”
老妇人厉声呵斥了儿子,“别瞎胡说,你可亲眼瞧见了?”
陈大摇摇头说:“没有。”
“没有你胡说八道,赶紧滚出去生火烧水去。”
老妇人将儿子撵走,这才转过身拉着沈确坐下,道:
“我这个儿子直愣愣的,人不坏,就是嘴巴不好,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
“大娘,你不用劝我,其实我都知道。”沈确泣不成声,“他是将军,常年征战,我早该有这样的准备,只是……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
大娘说懂,“你的感受大娘都懂,大娘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日日盼着他回来,直到看到了他的尸首仍旧不相信,总觉得是在做梦,盼着有梦醒的一日他就回来了。”
沈确边听边哭,心里头希望的火苗再次被扑灭,一颗心空落落的。
“你听大娘的,陈大也并没有亲眼看见,这事就还有转机。你一个小娘子,出门在外不方便,就先待在大娘家里,让陈大每日出门去帮你打听消息,若是实在没了希望,你再走不迟。”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如果说现在就走,沈确也觉得舍不得,于是,谢过老人家便同泽兰留了下来。
无论如何,都要等到了确切的消息再走。
陈大的家只有两间破瓦房,之前被土匪抢光了,家里什么都没有,只能算是勉强抵御风雪。
在这里就是想使银子恐怕都没有人接,物资太匮乏了,陈大每日拿着家里仅剩的一些东西出去换吃的、用的。
沈确将自己带来的东西悉数交给陈大:
“这些东西乃身外之物,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你拿去换东西吧,我们二人叨扰多日总不能就这么白吃白喝下去。”
陈大不收,手摆得像拨浪鼓:“不要,不要,怎么能收小娘子的东西呢,你当我陈大是什么人了,传出去叫人笑话死。”
沈确失笑,“现在哪里还有人顾得上笑话你,拿着吧,多少能换些吃食和药材,天气冷了,大娘的病拖不得,你若是让我心安理得地住下,就收着。”
陈大无奈,只能将一双粗粝的大手背在身后在衣服上蹭了又蹭,这才接过沈确的东西。
有发簪、耳坠、手镯,还有一些碎银子和随身带着的荷包、丝绦玉佩等物件,个个都是做工精致,一看就是好东西。
陈大小心地将东西揣进怀里,冲沈确傻乐道:“这些东西能用到明年冬日,你可有什么需要的,我去帮你弄来。”
沈确说有,“一些药材我写给你,有大娘要用的,我瞧着你身上也有伤,再弄些治外伤的膏药。”
她边说边写,并没注意站在一旁的陈大脸红得像个柿子饼。
这是第一次除了他娘以外的女子关心他,她竟然注意到了他身上的伤,还要给他上药。
“我……糙老爷们,不,不用。”他语无伦次,紧张地出了一手的汗。
沈确说要的,“既然东西够用就顺道换了吧,这些日子我们全仰仗你一个人跑里跑外的,可得在意自己的身子。”
她将单子交给他,“至于吃的东西,我怎么都可以,你看看大娘想吃什么便好。”
那张单子写得很简单,陈大看了一眼道:“你如今身子重,不能怠慢,我去弄些肉补一补。”
大雪停住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丰仪的情况也在慢慢好转。
陈大每日都出门去,沈确也能得到最新的消息:京城里派来了新的官老爷,据说之前偷偷溜走的那些当官儿的都被抓起来了,定了玩忽职守的罪名。
新来的大人正在路上,但是政令已经下来了,官府每日都会按照新大人的命令给百姓发救济,每一家都有粮食、蔬菜、肉,大家都从破庙里回家去,每日定时去领救济,肚子总算能吃饱了。
山匪似乎也听说了消息,这几日都没敢再出来祸害,老百姓们有了力气开始修补自己的房屋、清理路面的积雪,再将那些尸体交给县衙处理。
陈大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一边仔细地洗手。
这是沈确告诉他的,每日回家要洗手,大灾后必有大疫,让自己尽量保持干净也能护得住老娘。
沈确默默地缝补衣裳,想了想又抬头问:“官府要那些尸体做什么?”
陈大说:“据说是新上任的大老爷的命令,说是还要让大家报自家去打仗的丢失人口的特征,说是要清剿山匪,还要将那些死去的将士和百姓一一核对,要立个碑,所以官府插手,你男人应该很快就有可靠的消息了。”
是啊,终于等来了好消息。
沈确舒了一口气,恐怕是李鸾嵩失踪的消息传到了京城,这才派人来找,他可是当今大邺的太子,不能大张旗鼓地寻人,只能用这种方式暗暗探查他的下落。
那这是不是说明他还有生还的希望,不然官府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要来找人。
沈确脑子里又开始琢磨,可是也想不清楚,就听陈大问:
“你男人什么模样,你跟我说说,我好跟官府上报,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
李鸾嵩的模样印在沈确的脑子里,可是,这能说吗?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窥探到他的身份,那岂不是会给他和大邺都带来灭顶之灾。
不,不能说。
可是不说又该怎么找呢。
沈确有些发愁,含含糊糊道:“他身材很高大,跟你差不多,精壮,穿盔甲……”
陈大说不行,“你这么说,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的,这可怎么找。他可有什么特征,比如伤疤之类的。”
“有,左胸口有一道剑伤,小腹有刚愈合的刀伤。”沈确说,“这样可以吗。”
陈大说可以,“找人总是要扒开衣服看的,这两处算是比较明显了,模样呢,长得什么样子。”
沈确还没来得及回答,泽兰一脚迈进门道:“长得就是最好看的样子,男子里头最俊朗英气的模样就是了。”
说完冲沈确眨了眨眼,沈确垂眸浅笑,二人未曾留意到陈大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和尴尬。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道:“得了,我出去了,有消息通知你。”
那一日陈大回得很晚,回来的时候沈确正在给陈大娘施针。
“大娘,您这是从年轻时就落下的病根,冻得很了又长期劳累所致。”沈确一边拔针,一边给老人家按摩因躺得久了而有些发酸发麻的肌肉:
“这针隔一日施针一次,过了这个春日您的咳疾就能痊愈了。”
“真的吗,那还真是谢谢你了,多亏有你了。”
陈大娘很是欢喜,“我这几日就觉得轻了好多,夜里已经不怎么咳嗽了,这气儿也顺了,也能睡一整晚的好觉了。”
陈大站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隔着门板听里头的谈话,仰起头看着天边升起的一轮明月心想,如果这是一对婆媳该多好啊。
如此想着脸上爬起红晕,只一瞬就觉得是自己想入非非了,怎么能对恩人这样不敬呢,真是该死。
随即转身去了厨房,将带回来的好些个吃食交给泽兰,嘱咐道:“给你家娘子多弄些好吃的,我瞧着她那身形越发瘦了。”
已经两个月过去了,这个冬日就要走到尽头了,沈确的身形也已经显怀了,丰仪的日子回归平静了,官府每日都有通报的死去者的名单,每家每户都有人去认领做核验,沈确始终没有等来李鸾嵩的消息。
她给家里去了信报了平安,耐心地驻扎下来等。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被通报的名单越来越少,沈确等得有些焦躁。
身子越来越重,每日走动都有些困难,一颗心越来越凉。
大概是因为这半年多的辛劳,在这一日陈大回来仍无消息后,沈确终于忍不住哭了:“或许就是我太傻了,他早已经不在了,我却钻牛角尖拔不出来,连累了大家为我担心。既如此,我还是放弃得好。”
陈大娘自然懂得她的苦楚,安慰道:“好孩子,大娘知道你不容易,一个女子孤身在外还怀着身孕,想起那个不知下落的人就想哭,你就哭出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就好了,你听大娘的,咱们得坚持,为了孩子也得挺住。”
是啊,留紫已经大了,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到时候她给李鸾嵩建个衣冠塚,带着留紫去给他磕头。
陈大蹲在门口一言不发,默默地守着沈确和陈大娘睡去。
自那日后,陈大每日都留意沈确,生怕她做了傻事,白日出去晚上回来就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夜,看着她安安稳稳地睡觉,心里就觉得踏实。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从来没有过的一颗心为一个人而牵肠挂肚。